隱逸出世的俠文化——電影「雙旗鎮刀客」

　　在金庸的小說中，最後的「高人」封給了周伯通，因為他無欲無求；既無跟人一較高下的心，也無逢事辨明是非的理，他一身武功，卻渾然不覺的讓自己沈潛在大自然中追風捕蝶，像個孩童；跟他相較之下，武林世界的大是大非大善大惡，都變得層次很低。

　　在華人文化系統中，「俠」，即或關連於「義」，也是現實世界之外另外一種天地，一如大觀園成為賈府之鏡，俠成為官場儒士之鏡，它是離軌文化、隱逸系統、逍遙境界。

　　這在和平1991年執導的電影「雙旗鎮刀客」中，最是表露無遺。

　　電影敘事一開始，是在萬丈風塵黃沙中獨有一井，井邊坐著「沙裡飛」這個俠客，遠遠的，沙裡飛看見兩個騎著馬的人在塵沙間若隱若現，他警覺的想探刀，卻被枚錢幣打中了手，那兩個高人遙問他：「有沒有見過『一刀仙』？」他沒答話，一晃眼，那兩人不見了。沙裡飛大喊：「嚇人阿？」

　　然後，反方向塵沙滾滾間，若隱若現、最後出現在他面前一個騎馬的孩哥，馬和孩哥都累了需要水。沙裡飛佔著井不讓他，問：「有乾糧沒有？」孩哥給了他，他笑說：「還算懂規矩！」然後將井讓給孩哥，並笑孩哥打水笨手笨腳。

　　他們有段路是同方向的，沙裡飛決定伴孩哥同行幫他領路，沿路跟孩哥聊天，孩哥告訴他這回上路是要去領媳婦的。沙裡飛陪他到近孩哥媳婦住的「雙旗鎮」，沙裡飛要離開了，跟他要盤纏，孩哥先不肯，說：「錢是要領媳婦用的。」沙裡飛笑笑：「那就算了。」策馬離開，孩哥想想，說：「給你一半吧，你是好人。」沙裡飛笑道：「好兄弟，以後有麻煩到我住處找我，我一定幫。」然後高喊「殺富濟貧，除暴安良」而去。

　　光這段，導演何平已經將「沙裡飛」、「一刀仙」「孩哥」三人之間的關係鋪陳佈屬好了。

　　「沙裡飛」遊走江湖，是正是邪尚不明確，介紹自己是「殺富濟貧，除暴安良」，對孩哥的出手大方，概然允諾了未來的義氣相幫。「一刀仙」顯然是經常惹事生非的武林高手，惹出一堆人來尋仇或拼搏高下，從尋找「一刀仙」那兩人出手之不凡，多少襯出「一刀仙」勢必萬分厲害。

　　然後敘事焦點放向孩哥這個人，侳號孩哥，當然意味著他看起來尚未成年。

　　孩哥到了雙旗鎮，我們開始發現，雙旗鎮是典型的亂世社會，「人人少管閒事也不敢管閒事；少探聽、少說話；人人自危。」因此孩哥竟打聽不到他父親的拜把兄弟瘸子與他父執間允諾下來的媳婦，沒人坦承鎮上有個瘸子，直到他自己看見。孩哥也是到這鎮上以後，親眼目睹一刀仙果真一刀，便能作掉那兩個在塵沙滾滾中飛石擊中「沙裡飛」的俠客，一刀仙出入雙旗鎮，一聲令下，無人敢違抗，儼然是此鎮的主子。

　　孩哥尋訪到老丈人，卻因他的老實木訥與看似笨拙，未來的老丈人和媳婦好妹都對他看不上眼。老丈人知道孩哥的父親武功高強，他的刀法連刀譜上都沒有，而且刀法與氣功內力結合，快到無人能見其出刀；但怎麼看這孩哥都沒學到一招一式，連處理個馬肉，該用刀還是該用斧用斧都搞不定。因此當老丈人看孩哥雙腳上總配著刀，便叫他拿掉，嫌他假裝江湖，沒想到孩哥說：「我爸說，頭不離肩刀不離人。」老丈人聽完是又好氣又好笑，便「哼」了一聲；再見他夜半練氣功，更嫌他不學好想拿一招半式想嚇唬人，便跟他鐵匠朋友說：「這娃娃什麼本事都沒有，讓我閨女跟他，我怎麼放心？」

　　結果劇情急轉直上，好妹差點被一刀仙的兄弟強暴，孩哥在情急之下，不知不覺逼出自己的內力，劍氣與刀法並出，殺了一刀仙的兄弟，速度快的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出手的。原來這老實木訥的孩哥，還沒像父親般的江湖經驗，內力總是在被激時，方才有猛烈的爆發力，並使出父親那驚人的刀法。因此連他自己也莫名奇妙的，他殺了一刀仙的兄弟，而他驚人的劍氣，還波及無辜的殺了一個老頭以及一頭羊。

　　結果約定時間到了，沙裡飛沒出現，孩哥沮喪失望而恐懼，盤腿坐在雙旗下繼續等沙裡飛，眼睜睜看著一刀仙出現並走向他。

　　大家都知道孩哥完了。全鎮，只有兩個人嘗試幫一幫孩哥。一個是老丈人、一個是老丈人好友鐵匠師傅；他倆都跟一刀仙勸：「他還是個孩子，等他長大再來報仇，殺一個孩子，對刀客名聲有損。」但他倆都被一刀仙毫不留情的殺害了，最後，是個老是醉死的老翁，醉後像平日一般的胡鬧，拿酒澆在孩哥頭上，叫他「醒一醒」，又去一刀仙前面瘋瘋傻傻，當然他也立即死了。而孩哥仍在恐懼失望中發昏。

　　於是好妹拿刀出來，想隨父親身殉。直到這時，孩哥終於被激到不行，內力不自覺生發，刀一出鞘，塵沙飛揚，一刀仙死去。

　　其實沙裡飛早到了，只是他躲在鎮外不肯出現，他目睹整個經過，直等一刀仙死去，他才騎馬衝進鎮裡，邊喊：「沙裡飛來了！」他看孩哥在哭，跟孩哥說：「你哭什麼？我早知道你比一刀仙強。」孩哥答：「你騙我。」沙裡飛拿了一刀仙的銀刀走了，原來他根本是個江湖混混騙子。可以預見日後，沙裡飛將拿著一刀仙的銀刀，逢人便說，一刀仙是他殺死的，因為他以「殺富濟貧，除暴安良」欺世盜名，藉此獲取名利。

　　而孩哥與好妹都不會出來澄清，因為孩哥與好妹不羨名利，雙雙騎馬沒入天際落日塵沙飛揚的沙漠裡。

　　「雙旗鎮」這部片子於1991年獲第十一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美術獎；1992年獲日本第三屆夕張國際探險與幻想電影節最佳影片大獎；1993年獲第4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國際電影評論獎。

　　片子中的孩哥，會是深受華人文化影響的觀眾們深深喜愛的角色，他沈默、老實、不好名好利、不好勇鬥狠，他是個尚未邁向成人世界的孩子，有著赤子之誠、與坦然信任世界的心，最重要的是，他對自己這一切寶貴的特質毫無所感，一切都是如此的渾然天成。

　　可以這麼說，孩哥是大自然之子，所以導演刻意營造了孩哥幫未來的岳父出外遛馬，沿路好妹被頑童們笑鬧她是孩哥的老婆，好妹當時還討厭著這什麼事做起來都很笨的孩哥，因此哭著跑回家留下孩哥一人，可是孩哥仍一派天真的，將馬帶入大草原野放，此時導演刻意呈現著慢鏡頭，讓人感覺著孩哥的天人合一，騎馬奔跑間呈現著與天地徹底協和的景象，是一派的逍遙。

　　基於華人文化中的道家思維，孩哥是個討喜、很容易被接受的俠，因為他無欲無求(除了帶走指腹為婚的老婆)，無所謂而為。從華人文化中很在意的修行觀來看，孩哥殺死壞蛋固然無人會責成，但他的劍氣波及無辜的殺死一個老人，也難被苛責，因為他是焦心焦急到極點之下，內力的自然發作，他真的可以很誠實的說，他沒有要殺人。

　　但是、社會正義需要的卻是與自然徹底抵觸的人為，而社會正義、很難有超完美的演出，很可能在過猶不及之間失衡。在雙旗鎮這個小鎮上人人自危造成的人人自私，多少可以看出在亂世中仍無所為而為的順應自然，正是造成惡人敢無法無天，人人但求自保的自利自私這惡果。事實上，雙旗鎮需亂局需要的是一群正義之士挺身而出鋌而走險，讓惡人惡行有個制裁的力量。

　　孩哥最後終於因內力爆發殺死了一刀仙，可是在這之前，孩哥的岳父與岳父好友李鐵匠，卻已無辜送命。如果從社會正義的觀點，孩哥的隱忍，使岳父與李鐵匠不得不在毫無武功的情況下出面肉搏，豈不是另一種殺人的方式?

　　就最務實的層面來說，當我們放棄實踐社會正義的行動，社會一定就會變成人人自私自利的雙旗鎮。正義是大愛，也是非常高難度的愛，它需要非常多的人為，放眼所見，要將愛與正義完滿平衡，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一切正義的實踐，都是在不完美的歷程中艱難而行，所有實踐正義的人，都無法否認自己在實踐正義的過程中，恰好證明了自己是個罪人。人之所以要追求社會正義，並不是因為自己是個義人，而是因為「義」是大愛，它值得人們追求，並在追求中越來越認識、越來越逼近「義」。相較之下，這種對義的追求，受基督教文化影響很深的美國所拍出來的描述西部槍客的「豪勇七皎龍」，是比武士文化、俠文化，要積極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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