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鋒168小時」這部電影我非常的喜歡,因為它是個真實故事,而導演,為了凸顯它是個真實故事,不僅原地重返拍外景,還不時穿插兩人的訪問,用真實人物回想過往時的心情,推動劇情往前發展。 因此,我們在電影開始沒多久就知道兩個主角都沒死,於是在喬出事,西蒙最後被迫割斷繩子時,忍不住都要問:「喬竟然活下來了,他是怎麼做到的?」 這個故事展現喬驚人的求生能力與意志力,在斷了一隻腳的情況下,無水、無食物的獨自下山,我們不能不說,簡直像是個奇蹟。 但這部電影最感人的,更是在喬獨自下山時的孤單感,他甚至看到西蒙的足跡,都覺得西蒙在陪他,靠著這點足跡的情感慰藉,一步一步往前爬,而當足跡被雪淹沒,他竟因孤單感哭泣起來。而後,喬終於再度看到西蒙與理查的足跡,他又開始幻想他倆就在前面,隨時等著伸手幫助他。這部份的描述,將他此時迫切需要朋友的情感渴望表露無遺。而喬意志力的崩潰,也是在渴望朋友卻不得之際——那是在他最後即將見到他們,卻因擔憂他們已走而發生的。幸好,他的呼喚讓西蒙聽見。 對西蒙的描述也一樣十分深刻。西蒙該不該割斷繩子?實在是朋友情義中最深的煎熬。當他決定在「是兩個人一齊死?」還是「放棄這個朋友的生命?」中間二選一時,他是承受著極大的良心不安的,這就是為什麼儘管他需要就醫,他卻拖延撤帳棚的時間,他存著渺茫的希望,等著西蒙復返。而後,他和理查燒了喬的衣服,意味他終於承認喬是死了。結果喬卻奇蹟生還,他那時直接反應出來的咒罵,實在非常寫實,那真實表現出來他對自己的生氣。但生氣,比良心譴責要舒服太多了,生氣只是在氣自己怎麼割斷繩子、怎麼不相信喬有辦法回來?但良心譴責卻意味他一輩子都會記得:他割斷繩子,放棄一個朋友,讓他死在山上。 理查也是個不錯的朋友。他其實跟喬和西蒙萍水相逢,但當兩人沒有按約定時間回來,他開始懷疑出事時,他會問自己:喬的確比西蒙難相處,但萬一只有一個人回來,我會希望是誰?這意味理查也曾經私下在作朋友之間的選擇。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當理查聽到西蒙說他切斷了繩子,他沈默著,不作任何審判。 不用說,西蒙回到帳棚的筋疲力竭與良心譴責,會讓西蒙一樣陷於絕望的孤單感中,但理查陪伴了他,理查沒有催促他,耐心的等他自己決定何時要離開。 喬回來了。兩個朋友之間的情義更展現於,西蒙一聽到喬的聲音立刻出帳棚尋找,以及喬見到西蒙時的話:割斷繩子我不怪你,換成是我我也會這樣做。這是最情摯深刻的安慰。喬會這樣說,我想絕對是在他孤單下山時,西蒙的足跡帶給他的支撐力量,讓他知道了他們之間的朋友情義,這情義絕對足以讓他體恤了那割繩子之舉的。 整部電影並不誇張,承認了被遺棄感、孤單感、良心不安的罪咎感,但卻也因此深刻呈現出這兩個朋友之間的情義。
片名:Touching the Void (2003) 冰峰168小時
西蒙與喬兩個好朋友約好了一道兒去攀登修拉葛蘭德山脈,這座山脈在秘魯西區,它是尚未有人攀登成功過的高難度山脈,也是這區域最後一座沒攀登的山。他們沿路碰到一個隨興自助旅遊者理查,便邀他一道同往,並在山腳搭帳棚等候他們登山回來、為他們看守登山不用的多餘裝備。 西蒙與喬那時已經攀登阿爾卑斯山脈好幾次,他們形容自己無法無天又不負責任、喜歡挑戰喜歡新路、充滿自信,他們相信儘管別人不能,但他們一定能。 安排妥當後,喬和西蒙上山了。上山已經極其艱難,有太多九十度陡坡等著他們。但他們還是到山頂,那時,喬與西蒙難免有著勝利的喜悅,卻又在心中知道他們尚未成功,因為下山比上山更難,而且多半失事是在下山途中。 果真,他們是在下山時出狀況。理查在事後回想說,其實他一直覺得喬比西蒙古怪很多。結果是喬出狀況,他滑下九十度陡坡時,弄斷了左腿。起初西蒙不願放棄喬,他用繩子兩端扣住自己與喬,先將喬滑下去,等繩子放到盡頭,他再滑到喬身邊,然後再將喬再滑下去,他準備這樣一路滑著,能走多遠算多遠。喬被西蒙推向下滑時,斷掉的左腿無法避免會碰撞冰石,讓他疼痛不已,他那時候氣西蒙氣的不得了,不時有咒詛之聲。但西蒙承認那時他根本無法管喬的疼痛,他唯一的考量是怎樣讓兩人成功下山。 結果這計畫無法順利完成,因為喬突然發現自己滑進像斷崖一般的谷中,然後因繩子滑到盡頭,他被吊在半空中。而西蒙因視線被山坡檔住,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憑經驗知道情況不對,因為喬全身的重量都在拉扯繩子,導致他撐不住重量拼命下滑,他拿腳抵住石塊好讓自己穩住,然後等候著動靜,邊思考怎樣進行下一步。幸好他做出不再下滑的決定,因為這時他若是像之前一般的讓自己滑到喬身邊,他倆就一同摔進山谷了。 那時是深夜,西蒙穩住繩端,撐了一個半小時,力氣都快用盡了,而喬,懸在半空中,手指又凍僵了,還勉強用牙齒拿出另一條小繩作掛勾,好平衡自己,讓自己不會吊的太難受。 他倆等著,喬只能被動等待西蒙作正確的判斷與決定,而西蒙,完全無法想像到底喬那頭是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彼此呼喚對方,彼此都聽不見。那時已是深夜,而後暴風雪又開始襲擊,西蒙幾乎快被雪埋住,這讓他非常絕望,因為繼續撐下去,他一定會被凍死。西蒙開始懷疑那頭的喬已經死了。於是他決定割斷繩子,放棄喬,至少,兩人中還可以活一個。
西蒙天亮後一人繼續回程。在山底河谷邊等候的理查也知大事不妙,因為時間推遲太多,兩人都還沒有出現,他在心中暗想,可能兩人都死了,也可能剩一人回來,若是這樣,回來的是誰呢? 西蒙回程很艱難,力氣耗盡又在脫水狀態,更重要的是,心中有塊大石頭梗在胸口。他放棄了好朋友喬,他很有罪咎感。萬一喬那時沒死呢?萬一再撐下去兩人可以度過艱難呢?萬一可以成功救喬回家呢?太多個「萬一」,但當時,他卻不敢等這渺渺之「萬一」,因為更可能那些個「萬一」沒有出現,而是兩人一齊死。他沿路一直想編造故事,為的是讓自己心安好過些。 理查看到西蒙時,覺得西蒙又慘又糟糕,他幾乎認不出他來。西蒙臉全被曬傷、手指動傷到變黑、嚴重脫水而成虛脫狀態。理查問:「喬呢?」西蒙說:「死了。」然後告訴理查他不得不砍斷繩子,理查聽了沈默著沒說什麼,沒有審判西蒙。 西蒙在帳棚裡休息兩天後,進河谷洗澡,他花很久時間清洗自己,那種清除山上的殘跡的感覺很好,他思念喬、擔心喬。理查勸他快離開去就醫,因為他手指被動凍傷的很厲害,但他卻不肯。 被放棄的喬,從半懸的空中滑落進山谷,但因距谷底很近了,沒有摔傷。他休息一陣子後,開始拉繩子,他以為他會拉下西蒙的屍體,他判斷會這樣摔下,應當是那頭的西蒙出事死亡、不再有力氣了。結果繩子盡頭,是被小刀切斷的痕跡。他知道自己被放棄了。但他仍存僥倖,有沒有可能西蒙會再出現,再其他的法子?他等待、絕望,絕望、等待,他大喊大叫,他咒詛自己愚蠢的失敗。等候,卻不知會不會有結果,讓他很焦慮;被遺棄的感覺,讓他很寂寞。 最後,他終於決定救自己。起初他想攀上山谷。但斷掉的腿讓他一點都不機靈,他屢爬屢摔,反而讓腳傷更惡化,痛苦更深。而後,天亮了,他遠遠看見一線陽光穿入,這表示山谷盡頭有洞口,這讓他做出另一個決定,就是不再攀上山谷走原路,而是順山谷底層走,走出山谷。這沿路非常辛苦,充滿石頭,他是用爬的,拖著那隻斷腿前行,這讓他爬了很久很久。 當他終於爬出洞口,看見雪白白的山路,他興奮的躺在地上,感受重見天日的喜悅,這意味還有生機。同時,他也看見了足跡,應當是西蒙的足跡,這表示他剛剛走過的山谷是條近路,讓他縮短了行程,而西蒙應當就在前方。這判斷讓他雀躍,而且,西蒙的足跡就是生命線,只要他順著足跡走,就可以讓他儘管因爬行視線不良、卻能順足跡、躲掉雪地危險的裂縫,這彷彿是西蒙在引領他,這感覺讓他覺得有同伴。而這時,他已跟西蒙分開兩天了。 不過,這並不表示一切開始順利,他還是得拖著雙腳爬行或倒坐利用手與屁股前行。然後他又碰到暴風雪,他得做出雪洞讓自己躲避,他已經脫水、力氣耗盡。當他眼睜睜看著暴風雪掩蓋掉西蒙的足跡,他再一次感覺自己被棄絕,非常的絕望。但喬心中一直有一個聲音跟自己說:繼續下去,不要放棄。而他也還有足夠的冷靜,做出最有利自己的行進路徑。 暴風雪過去,天亮,陽光出來,他再面對更高難度的路徑。近山腳沿路全是凌亂的石頭,他不能爬,得用跳的,他的腳斷了,怎麼跳呢?他非得走完這段,才能找到理查搭帳棚的地方。於是他決定丟棄鋼索等裝備,將斷腳用厚質材裹好,拄杖跳躍。他幾乎每跳一次,就會摔一次,每一次都像腿重新斷掉一般的疼痛,二十五碼,竟像走了二十五年。 喬跟自己說,一定要堅強,他不是向來就喜歡自己選擇的路,儘管不進如意嗎?他決定給自己設定短程目標,鼓勵自己用二十分鐘走到,然後再設定下一個短程目標。他內在那個堅強不屈的我不斷跟自己說:目標清晰、堅持不懈、必須走下去,另一個內在的我則不斷思考著、觀看情勢著。其實那過程事後回想是非常無助的,拼命努力,得不到任何同情與保證。 又撐了一天。然後,他聽見水聲,河谷近了,但找不到水源,他既脫水又口渴,聽到水聲卻找不到水幾乎讓他瘋狂。他順水聲繼續努力的前行,終於,他看見沿石壁潺潺流下的一線清水。這水救了耗竭的他,讓他重新恢復力氣。 那天晚上出奇的晴朗,滿天星斗,喬躺在石堆上仰望星辰,覺得這幾日彷彿已度過一生,並成為岩石的一部份。喬知道被拋下的感覺很孤單,他希望自己死時有人在旁邊,他覺得此際他已不再在乎勇敢、尊嚴、或任何別人的看法,他已不再在乎了。只剩下不再孤單的渴望。
天亮時,喬真希望自己繼續躺著,因為他知道只要開始移動,他就會疼痛,現在他很希望不再有疼痛。不過,他還是決定移動。然後他看見了足跡,是兩人的足跡,一定是喬和理查的,他心想,我只要跟著足跡就對了,喬甚至幻想,他倆就在前面,隨時會出手幫他,只是怕喬看到他們會哭叫,因此躲著不現身。不過喬移動約一小時候,就知道西蒙與理查根本不在前面,醒覺的那一刻,他幾乎要崩潰。 直到快要接近可看見帳棚的地方,又要天黑了,並開始變天,喬終於問自己:「會有人嗎?已經分開四天了。」這時喬的意志力終於渙散了,他再也爬不動,他大喊:「西蒙?」沒有回聲,喬開始哭了,他感覺自己失去了什麼,應當是失去了自己。晚上喬在腦海中出現了音樂、走馬燈般浮動的影像,他撐不住了,他快要瘋了。他彷彿睡了,又彷彿沒有,快天亮前最黑暗的時候,他大聲喊:「西蒙!」他哭著喊,一聲聲喊,越喊越絕望,他們走了!這下死定了!這時他最孤單、最恐懼。他只剩下唯一的力氣,喊著「西蒙。」 其時西蒙和理查已經判斷喬真的是死了,他們燒了喬的衣服,算是為他送終,並準備次日就拆帳棚離開。 理查聽見了「西蒙」的喊聲,他知道是喬,但不可能是喬,因為喬死了,那麼,是鬼?他不敢立即出去觀望。是西蒙一聽到立刻出去,也大聲喊:「喬?」兩人互喊著,而後彼此都聽見對方,然後西蒙找到了喬,喬那時的狀況,真的像鬼一般。喬竟然活著,竟然自己爬了回來,西蒙拼命喊天哪,然後拼命咒罵,盡一切力量咒罵:「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用力抱住喬,又罵理查:「還不過來幫我,你這個笨蛋!」其實,他是在罵自己。 他們把喬搬了進去,西蒙給他裹上毛毯,用力抱住他。兩人都哭了。然後喬說的第一句話是說:「謝謝你努力想帶我下山的過程,你決定切斷繩子是應該的,因為我也曾這麼做過。」 不過,當喬發現他竟然沒有衣服可以換,被西蒙和理查燒掉了,喬又開始罵人了,而那時,理查才確信一切不是夢境、是真的,這是真真實實的壞脾氣的喬,他回來了。 喬被送回去後,動手術,休養兩年,又開始登山。出事那時,他二十五歲。事後登山朋友紛紛責難西蒙切斷繩子放棄喬,喬拼命全力為西蒙護衛,聲稱任何人在當時都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他倆的故事在登山界傳為奇談,而修拉葛蘭德山脈,再也沒有人成功攀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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