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臉的歲月 陳韻琳
● 前言
「狗臉的歲月」，是瑞典導演海爾斯壯的作品。這是很少數讓我深感韻味深遠的電影，節奏緩慢而有詩意，對白細膩而深刻，透過生動描寫孩子的心靈，觀照人的一生。它也是很少數讓我隨著年齡增長，越看越覺深刻的作品。
這部電影是在陳述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世界充滿著病痛死亡，性與玩耍都變成罪惡，孩子也被遺棄，另一個世界充滿玩耍、健康的性、與順應自然的生老病死，在這世界裡，孩子或斥子之心，是主角、是王。
一個孩童就跨越在這兩個世界當中，艱難的走著他狗臉的歲月。讓他開始走出前一個世界的關鍵事件，是他深愛的狗的死亡，狗的死亡，逼他面對他內心深處一直無法誠實面對的煎熬，而最終幫助他徹底走出前一個世界的，是健康小鎮的歲月，是在健康小鎮歲月中順其自然的成長，一如順其自然的生老病死，讓他走出狗臉的歲月。
● 病重的母親
孩子的父親遠在南美，不知為何，一直沒回家。
母親生病，病越來越重了，開始咳血。
當年母親是攝影家呢！有了孩子以後，母親放棄攝影，但是養成看書的習慣，她越來越沈浸在書中的故事裡，甚至分不出是休閒嗜好，還是逃避病痛的、心情的徹底依賴。她用書本收集所有的生活故事。
母親病了以後，除了必要的家事，終日躺在床上，手上就是一本書，她脾氣開始很暴躁，無法忍受吵鬧，而繁瑣的家事，也折磨她越來越不適的身體。
但是孩子終究只是個孩子。他無法理解病痛和死亡。他不像他的哥哥，因為年齡較長，好像明白些事情，也能跟大人溝通。他只知道，當母親嚴重的咳，他就要趕快把臉避開，因為再來就有血出來。他還知道，母親越來越沒有力氣說話，只剩下書本。他還知道，他是個闖禍精，他經常讓母親抓狂。因為他孩子氣的調皮、因為他無法避免的尿床、因為他焦慮時手就會抖，然後把牛奶潑翻。母親總是氣哭，然後用力咳，出血。母親激烈的反應，使他無法說出他心中的話：「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作那件錯事，是別人害我。」「其實，我只是想讓妳舒服一點，我不知道反而增加妳的麻煩。」 ....
他無法說出他心中的想法，又對母親激烈的反應充滿焦慮，只好用手摀住耳，嘴裡大聲自言自語，好遮住母親激狂的尖叫怒吼與痛苦的哭聲。
● 玩耍 ─ 性 ─ 闖禍 ─母親的病
越是在意母親，卻越是無意闖禍。想讓母親好好休息，便帶著小狗去荒廢地過夜，卻因太冷生火取暖差點釀成大火災。跟小女生出去玩，為了躲火車不小心趴到躺在地上的小女生身上，就被誤會成性騷擾....；他一直闖禍，母親一直接獲闖禍的消息，然後就是母親哭、尖叫，劇烈咳嗽，病情加重。
有一次，是哥哥要教眾孩子們性交的生理常識，哥哥拿個瓶子當作女人的子宮，要他插進去示範。誰知道就拔不出來了，那話兒也因此受了傷。這事不僅驚擾到學校，也讓學校去拜訪了母親。
孩子回家時，母親正在曬床單。母親隔著床單問他：「你為何作這件事？」孩子害怕，結巴說：「不是我.... 不是我....。」他想要說是哥哥讓他這麼做的，但是不擅言詞表達的他，不知怎樣說清楚。
未料，孩子從彎身下去拿待曬衣物的母親嘴角，看見一抹笑容。母親沒怪他、母親理解、母親疼他，他也跟母親朗笑起來。
誰知就在這母子心靈相通的瞬間，母親劇烈咳嗽，咳的站不起來，他想越過床單去扶母親，母親大叫：「不要過來！」然後，他看見母親吐出了血。
孩子感受到被他愛的母親遺棄。因為當母親身體好時，他跟母親曾有過很快樂的有說有笑的時光。但是，如今的母親笑容難得，除了家事，便是終日躺在床上，母親跟他沒有溝通，她只想看書。而且，他自母親病後，就很少再讓母親開心了，甚至母親對他很不滿意，總總不滿，皆肇因於他不是故意的、卻已犯下的過錯。而暴怒後的母親，身體總是很糟。
大人總有大人的理由，就像父親不回來，是因為若父親回來，南美的香蕉就沒有人照顧了；母親生氣抓狂生病，是因為他們真的太煩太會闖禍了。一切錯都在他！被遺棄好像是理所當然的處罰。
孩子在心裡想：「我應當把一切都告訴她的.... 趁她堅強的時候....。」
● 小狗的陪伴
孩子有條狗，這是他苦澀歲月中的安慰。狗忠心的陪伴他。當他躲進荒廢地的石洞中，為的是讓自己這個闖禍經不會再煩到媽媽，也是小狗陪他過夜。他所有孩子氣的犯錯，小狗清楚詳情，所有他想跟母親說卻一直不知該怎樣說、或沒有機會說的，也是狗兒在聽。有時候，甚至是小狗跟他一齊犯了讓媽媽狂怒的錯。孩子說，他喜歡狗像喜歡媽媽一樣。
孩子習慣跟小狗喃喃言語，透過這些喃喃言語，企圖用他孩子的心，面對他不解的人生。他最常說的，就是其他倒楣鬼更倒楣的事，而且，倒楣事總是跟死亡有關。
「想想那個因為傳教就被殺掉的女傳教士......那個表演摩托車飛躍特技想突破世界記錄的人，他如果只排三十輛車子就沒有事了，偏偏他排了三十一輛，差那麼一點點飛不過去，後輪撞倒車子，就死了......還有只是穿過運動場，卻意外中標槍死掉的......。」
但是，孩子最常講的，是一個名叫「佳莉」的小狗：「牠被送上太空，身上貼滿各種儀器，因為地面上的人要知道牠的感覺。他被送上去，整整五個月，食物吃完，就餓死了。這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的進步。」
但是他得離開小狗了。暑假這個長假，母親已經沒有力氣再照顧她的兩個孩子了，兄弟兩個，得分別送往兩處地方。大人告訴孩子：「你們離開，對媽媽是好的。」
孩子想帶著他的狗，但是大人不許，將狗送去了寄養場。
感覺被遺棄的孩子，被迫遺棄了自己心愛的狗。
● 小鎮的歲月 ── 玩耍
孩子初到叔叔住的小鎮，是以沈默掩飾他的焦慮與傷痛的。叔叔嬸嬸一眼就看穿了。他們不停的告訴孩子：「你來了，天氣就變好了。」當孩子又出現焦慮的手抖徵狀，叔叔漫無其事的講灌香腸的笑話，還開他岳母的玩笑，讓孩子在笑聲中抒解掉焦慮。
孩子漸漸的感受到，他是走入了另一個完全不同於母親給予他的世界。這個世界雖小，卻如此真實；人們雖樸實不會講大道理，卻充滿溫馨的體諒；雖然沒有世界各地收集來的生活故事，但發生於小鎮的小事，也夠明白一生之成長、生老病死；這裡的居民沒有天大的企圖野心，卻對生活中隨處生發的小小玩耍充滿童心。
孩子因此在生活中體驗著：體驗老的走不動的老人，卻偷偷貪戀黃色書刊，抒解他對青春的嚮往；體驗大人們生活上的衝突雖此起彼落，卻以幽默的寬容給對方留點餘地；體驗男人世界對性感女人的好奇與飢渴；體驗叔叔嬸嬸夫妻生活中時而吵嚷時而打鬧玩耍的平凡；當然，他也走入小鎮的兒童天地，與別的孩童在玩耍中，體驗心智與性的漸漸的成長。這個小鎮平凡到說不出任何關乎生命、關乎人生的大道理，而叔叔唯一的至理名言就是：「玩耍！玩耍！」。
當人類為了進步，送小狗上太空；小鎮孩子們也玩著上太空的遊戲，拉根繩子吊個壞掉的公園搖椅，用機件把搖椅從這頭吊到那頭──總是機件失靈失敗以終，但是充滿笑鬧情趣。因為一切都是如此好玩，大人和小孩一齊玩耍。
● 小鎮的歲月 ── 性的萌芽
孩子跟一個成熟性感的女人作了好朋友。女人只跟他最要好，是因為女人是個潔身自愛的女子。孩子從成熟男人們的反應中，知道男人們都羨慕他能如此親近女人。
女人有機會成為一個藝術家的模特兒。藝術家要表現大地之母──眾女人們醞生盼望生機的訊息。作模特兒的女人必須裸體。女人基於潔身自愛，每次一定邀孩子陪伴。孩子遠遠坐著，看藝術家畫裸體的女人。
叔叔知道這件事，表現的很孩子氣。既懊惱藝術家看的見他渴望看見的，又嫉妒孩子可以成為女人的好友，更疑惑，這藝術家心中到底是藝術、還是色情？
叔叔說：「我不相信那個藝術家！」然後羨慕的問孩子：「你到底看到什麼沒有？」
孩子說：「我坐太遠，看不見。」但叔叔引起孩子的好奇心。下回，他偷偷爬上玻璃天窗偷看，正當藝術家指導躺在地上的女人：「妳雙手高舉，就像預備接住從天上落下來的孩子....。」孩子竟然當真不小心滑落天窗，打破玻璃，從屋頂摔進畫室，差點落在女人身上。
女人邊幫孩子擦被玻璃割傷的傷口，邊溫柔的問：「你看到什麼？」
孩子說：「我還來不及看到。」
女人還是很溫柔：「我不曉得你竟然這麼好奇....。」除了女人，孩子的另一個好朋友，是個拒絕長大的小女生。
初見小女生時，他以為小女生是男的，因為她頭髮剪的很短，足球與拳擊都是一流。小女生和男孩成了好朋友以後，小女生告訴男孩，若是她讓人發現是女的，她就不能參加足球比賽了。然後，他很苦惱的將衣服拉平讓小男孩看她的胸部：「你看，快藏不住了，已經凸出來一點了，怎麼辦呢？」男孩說：「我們來想辦法把它藏住。」
於是，小女孩脫了衣服，男孩幫女孩用繃帶捆住胸部。兩人毫無邪念的面對裸身，一齊面對不想長大的困境。
此後，小男孩經常這樣幫小女生捆胸部，面對她日漸隆起的兩顆乳頭，毫無邪念的，一齊踢足球練拳擊，玩耍間交纏在一齊。
有時候，兩人交纏玩耍被其他孩子撞見，孩子們吆喝來看，取笑他倆，氣氛卻是一派祥和純真。為何在母親的世界中一切不可原諒的錯誤，在這個小鎮都成為如此自然的生命本相，被如此理所當然的接納了呢？
這樣一個樸實的小鎮，對感覺被遺棄的孩子而言，竟然成為心靈的醫治。
● 母親的死亡
假期結束了。孩子回到母親身邊。母親以虛弱的微笑在床上迎接孩子。原本怯怯的孩子，是多麼期待著母親這時嘴角露出的微笑阿。他立刻奔向母親，然後跟母親說故事，他想告訴母親一切一切關於那小鎮的故事。未料母親虛弱的睡著了，打個小盹再醒來，孩子開始結結巴巴，不知該不該繼續他的故事，直到母親說：「先停在這裡.... 你拿本書給我看吧....。」
他跟母親又變成兩個不同的世界了。
這樣的情況沒有維持太久。有一天，母親被擔架抬走了。
孩子和哥哥被帶到醫院去看母親。孩子先是吵著要買葡萄，大人說沒空去買，然後孩子又不管哥哥怎麼狠罵，堅持不肯脫掉他的夾克。直到進去病床前，母親彷彿理解他的心事的，稱讚他夾克的帥氣，而後男孩得意洋洋的走出來，才肯脫掉夾克....；這才明白，孩子是如此渴望找到跟母親之間愛的溝通的橋樑。
母親虛弱無比，話很少。孩子離去前問母親：「聖誕節你想要什麼禮物？」母親恍惚的沈吟，看的出來，這不是她現在在意的重點，但是不忍孩子失望，因此告訴孩子：「你知道該送我什麼。你知道的。」
於是孩子滿腦子都是母親聖誕節的禮物。他想送母親麵包機。他跟哥哥談各出一半費用好買麵包機的事。哥哥沈默不搭理他。後來煩的受不了，終於大聲怒吼：「去你的麵包機！媽媽快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孩子衝去跟哥哥扭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說謊！」....
兩人被照顧他們的大人拉開。當天夜裡，孩子聽到照顧他們的夫妻的悄聲談話：「為何總是你收爛攤子？為何得要你照顧他們？孩子的爸爸呢？為什麼他不回來？」....
孩子不相信母親會死，他執意要買麵包機，跟好朋友去店裡選了半天，興沖沖抱著麵包機回家，照顧他的大人告訴他，母親死了。
孩子又要被送回叔叔的小鎮。孩子想念他的狗。他吵著要去領回他的狗。他還想念那被送上太空的小狗佳莉：「想想看，牠單獨一個，整整五個月，然後被餓死。牠不是自願要去的，牠根本不想去....。」
● 小鎮的歲月 ── 生、老、病、死
孩子回到叔叔的小鎮，發現小鎮也變了。
那個躺在床上不能動、一天到晚偷看黃色書刊的老人不見了。叔叔說他死了：「就是越來越老、老到無法吃東西，就死了。」
叔叔家因為搬進一家希臘人，擠的容不下孩子，希望孩子去跟死去老人留下的寡婦同住。孩子起初生氣，覺得自己再度被遺棄，後來碰上那成熟女人溫暖的笑容，心情才緩和，但是開始吵著要接自己的狗過來。
當天晚上，他第一次和守寡的老婦同睡，聽那老婦說：「我真高興你來陪我.... 有時候生命是艱苦的.... 被丟下的滋味並不好受....。」這一切，都說出孩子類似的心事。
然後老婦說：「時間會治好一切....你有時必須忘記....。」
小鎮還有的變化，就是拒絕長大的小女孩還是長大了。她再也藏不住胸部，她也離開她的足球隊.... 還有，她愛上了小男孩，她渴望小男孩也長大，兩人可以相愛。
● 小鎮的歲月 ── 真相的揭露
時間的確會治好一切。治好，有時得透過遺忘。
但是遺忘以先，真相必須先被揭露，傷口得要徹底的處理。
小男孩問叔叔，小狗何時接來？叔叔似乎在遮掩著什麼：「我還沒有聯絡。」
小女孩因為小男孩尚未預備好長大，情感被拒而受挫，跟小男孩關係變的緊張。
小男孩，就經歷到兩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之間，為他而起的激烈衝突。小男孩被逼近真相，一切都讓小男孩焦慮不安，這次，他的焦慮不再以手激烈的顫抖呈現，而是讓自己退化成小狗，他趴在地上學狗叫，他讓自己成為小狗。
小女孩更加憤怒激動：「你以為自己是小狗？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不肯告訴你.... 你的狗死了！你的狗死了！」
小男孩錯愕，然後狂奔回家，把自己關進叔叔剛建好的小木屋裡，怎麼叫喚都不肯出來。叔叔只好給他取暖用具和毛毯，讓他獨處。
小男孩在小木屋中，腦海中一直浮現他和他的小狗的歷歷往事。總是出現那一幕：他跟小狗玩.... 小狗衝進媽媽房間床底下.... 撞翻東西.... 媽媽尖叫.... 他鑽進床下抱住小狗.... 焦慮.... 拿手摀住耳朵.... 嘴裡大聲哇哇好遮住母親的尖叫....。
「佳莉根本不想上太空，」小男孩想：「那些送他上太空的人.... 早知道牠會死。他們害死了牠」
天明了，叔叔去看小男孩，發現小男孩一夜沒睡，在哭。
叔叔進去陪他。小男孩哭泣的斷斷續續說：「我想要告訴媽媽.... 我沒有害死她....。」
叔叔恍然大悟小男孩心中隱藏的心事。但是質樸的他，除了回答：「當然不是你，不是因為你....。」不知還能說什麼。
小男孩繼續說：「媽媽，妳為什麼不要我？」
● 小鎮的歲月 ── 時間
時間會治好一切....你有時必須忘記....。
時間還沒有長到遺忘以前，只能順其自然。質樸憨厚的叔叔不知道怎樣安慰這揭露出心中創痛的孩子。恰好這時，兩個昨天才為小男孩吃醋爭吵的小女生已和好，並跑過來說，一天到晚在屋頂上叮叮咚咚敲的法蘭克，竟然大冬日下水游泳了。
叔叔拉起小男孩：「走，我們去看法蘭克游泳。」
一堆人笑鬧法蘭克之際，孩子眼淚尚存，嘴角已露出微笑。小男孩終於也長大了。
就這樣，沒有書本，沒有世界各處收集來的生活故事，小鎮生活，也足以讓人知曉生命中最重要的事──關於成長、創痛、治癒的方式，與生老病死。
因為時間永遠是公平的，走過都市、也走過小鎮；走過人的一生、也走過人關鍵性的成長；走進創痛、也走出治癒；最終，走出許許多多生活故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