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國文豪福樓拜與巴爾札克筆下,巴黎近郊的「外省」跟巴黎,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方式,外省總羨慕著巴黎,而巴黎,總意味著上流社會、以及罪惡淵藪之地。
1981年,由Andre Techine執導的《美國旅館》(Hotel des Ameriques)描述的正是巴黎近郊一個觀光的海邊小鎮,按理說是外省,但根據女主角的陳述,它卻是個既不像巴黎也不像外省、好像更像外國諸如美國的奇怪觀光景點,而該地旅館業為了爭取客人,也把旅館裝飾成「很像美國」的休憩地。
在這觀光小鎮,居民都以賺取觀光客的錢為其工作主要內容,雖然在觀光盛季,大家打扮齊整的服務上流人士,但小鎮居民卻以教育水平、經濟水平都不怎麼高的人居多。這觀光小鎮儘管人來人往,但泰半都是過客,男女間即使發生情感,也屬邂逅的一夜情,沒有過去、也不會有未來。
在這樣的地方,若有過客選擇在這裡「長期居住」,多半是有事要藏、有事要躲、或有傷要療癒。
Andre Techine便以此觀光小鎮為背景,鋪陳過客性質的情感。旅客與在地人之間,一如上流社會與下流社會之間,若發生情感,總是過往雲煙,而且往往是小鎮居民配不上的居多。
敘事鋪陳著女主角正是一個有傷要療癒,因此暫時定居小鎮的人,她為了平撫失去愛人的痛苦,暫居小鎮,成為非觀光客,但她終究仍是過客,她不可能、也不願跟小鎮居民打成一片,直到她為了快速忘卻痛苦,跟小鎮居民男主角發展愛情關係,但這愛情卻如浮萍沒有根,因為她跟他身份地位全都不搭。
所以Andre Techine儘管細膩著墨這戀情中呈現的張力——男主角總是在身份地位徹底不搭的自卑情節中,質疑著女主角的愛——卻在這樁勢必會結束的短暫戀情中,不斷洩露著旋外之音,那就是在地人看觀光勝地、和過客性質的觀光客看觀光勝地,是徹徹底底截然不同的。
Julie Lopes-Curval於2002年執導的《海邊》(Bord de mer),就是從在地人的居住與工作狀況,來審視一個只有夏季才有觀光客駐足的海邊小鎮。為了呈現出對在地人而言,小鎮之「小」與「週而復始毫無新事」,Julie
Lopes-Curval將電影敘事打散,讓多人的生活交織輪番的呈現,而每一個輪到在鏡頭中成為焦點的人物,又跟前面的或後面的人物有某種密切的關連,此外,人物之間的對話,只橫切著該時刻,並不對過往曾發生的任何事件作任何說明,因此,我們必須要像拼圖一般,把小鎮人物、其正在進行的事件、與對話,拼成一個曾發生、以及正在發生的小鎮故事,Julie
Lopes-Curval就此高明的讓置身鏡頭之外的我們,像觀光客一般,突然置身小鎮,既陌生又疏離的審視這個小鎮上的人事物。
小鎮上每個人物正在作的事情、或正在意的事情,對身為「觀光客」的我們拋出很多問號。
為何老婦羅絲陷溺進吃角子老虎的賭博遊戲無法自拔,直到她輸掉自己的房子?為何她這麼在意鵝卵石工廠年輕老闆的母親奧德特?
為何被保羅追求的年輕女孩瑪麗很少微笑?她真的能忍受鵝卵石工廠單調重複的撿石工作?
為何終生在小鎮生活的中年婦女,在得知自己要作奶奶時,彷彿是高興的,隨即卻又哭泣,為何當她遇上不快樂的瑪麗時,看著她便激動不已,還語帶玄機的勸她離開?
Julie
Lopes-Curval既只橫切此時此際,因此對這拋出來的一切問號不給任何說明,他只用瑪麗最後離開保羅、艾波特也離開自己的妻子,兩人遠走高飛,以及小鎮人們對此事的簡短評論,便呈現出了,大家對小鎮曾發生的事、正在發生的事,其實了然於胸心照不宣。
電影敘事環繞著一間鵝卵石工廠即將倒閉、老闆即將易手的事件展開。
鵝卵石工廠本身充滿了象徵,因為被擇選出來的鵝卵石,會輸出到甚至是亞洲非洲的世界各地,被淘汰的鵝卵石,則被棄置於海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岸邊被沖刷,直到質地被磨到可以被擇選。
小鎮上有很多人就出生在這小鎮,他們在鵝卵石工廠裡工作,也習慣每年夏天觀光客帶出來的生機,所以他們一如其父母,居住在這小鎮,年復一年看著夏日觀光浪潮下來來往往的過客,也就在這小鎮慢慢的年華老去。
生在這小鎮的人,有的人合適在這小鎮定居,譬如保羅,有的人無法忍受在這小地方終此一生,譬如瑪麗。
鵝卵石工廠歷經三代,終於在第三代艾波特手中,面臨倒閉的命運。艾波特原本就是無奈接下工廠這遺產的,他認為他的母親奧德特更愛他的哥哥,因為她支持他哥哥出外唸書,導致他哥哥在英國有了成就,反倒是他,接手遺產之際,命運也被這小鎮決定,他得定居於此,永不能離開。
從小鎮閒語中,我們知道了上一代的奧德特,原本跟羅絲及其他女人一般,是鵝卵石工廠的女工,只是老闆在奧德特與羅絲之間選擇,最後選上了奧德特做妻子,於是她飛上了枝頭變成了老闆娘,她有能力送兒子去外地,她也就有了不時旅遊的機會。
這身份地位的轉變,也造成奧德特跟小鎮女性朋友們友誼的質變,當然,最尷尬的關係就是在曾是情敵的奧德特與羅絲之間。可以感覺的出來,奧德特對大家、尤其是羅絲仍充滿善意,但基於大家對奧德特的羨慕與嫉妒——羅絲尤其自卑著當奧德特可以到英國看兒子時,從鵝卵石工廠退休的自己,卻只能用賭博打發時間——這種友誼的質變,使奧德特儘管出生、長大於這小鎮,卻在小鎮上是孤單的,她的好友,變成全都是經常於夏季造訪度假的觀光客。
就環繞著上一代已發生的事的氛圍中,現在上一代感覺著在下一代中正發生著一些事情。他們看著羅絲的兒子保羅追求瑪麗,他們感覺著瑪麗從不曾快樂,他們感覺著奧德特那工廠瀕臨破產的兒子艾伯特,儘管已婚,卻彷彿是愛上了保羅的女友瑪麗。但大家都緘默著。那終生沒有離開小鎮、得知自己即將做奶奶的女士,只跟瑪麗說:「妳沒想到過要離開嗎?」
最後,背叛的情事終於發生,艾波特因著鵝卵石工廠經營失敗被他人買走,他終於有機會掙脫小鎮的束縛遠走高飛,臨走時,他帶走了瑪麗。至於瑪麗,決定跟艾伯特離開,非關愛情,僅只是因為那實在是她可以離開的唯一機會。
按理說,這背叛會造成奧德特與羅絲之間進一步的敵意。
但是夏天來了。這背叛情事,出然意料之外的,反而促成奧德特與羅絲之間的和解。奧德特對前來探詢的羅絲說,其實她沒把握瑪麗現在是否繼續跟艾波特在一起,她倒是確定艾波特的前妻離開小鎮後,一切都很好,她在巴黎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至於羅絲的兒子保羅,則在別人問及「去夏那個女孩?」時,簡短的說:「其實大家都知道她需要離開。」
儘管是環繞著一個百年歷史三代傳承的工廠倒閉事件,環繞著保羅、艾波特、艾波特的妻子與瑪麗的故事,Julie Lopes-Curval相當明顯的既不想陳述一個老套的愛與背叛的故事,也不想著墨商場競爭法則下的工廠倒閉事件,他反倒很仔細的處理小鎮上人一句、兩句的閒聊,讓我們以觀光客的雙眼,在這些不經意的討論中,慢慢體會上一代從下一代身上看見過去的自己,下一代從上一代身上看見自己的未來,正是這種看見,使小鎮中人,以沈默表達著理解與諒解。
電影最終,僅只交代兩件事,含意卻很深刻。
其一是,去夏,一個想了辦法離開小鎮去作三四流攝影師的年輕人皮耶回小鎮工作兼度假,還帶回一個無所事事、據說是在「尋找自我」的女孩,今夏,當他再帶她回來,她已大腹便便,就這一年,他讓他那從不曾離開小鎮的母親作了奶奶,也將這仍在尋找自我的女孩一變成必須「找到自己」的成熟女人。當皮耶問坐在瞭望椅上的她:「妳在做什麼?」她答:「我在看這裡,並且思考。」
其二是海邊暫停開放,據聞是有鯊魚出沒。觀光客詢問這事經常發生?小鎮居民說,不曾發生,「簡直像電影裡演的一樣」,小鎮居民紛紛到海邊觀望,因為這是小鎮幾十年來少有的「新鮮事」,甚至有人惋惜:「那些離開這小鎮的人真可惜沒看到鯊魚跑來這裡。」。在這一刻,他們能像觀光客一般驚嘆這片海灘,「連鯊魚都會來」。
這兩件事交代的雖很精簡,卻言簡意賅的將在觀光地居住的在地人生活,精準的呈現出來——無論你覺得觀光勝地有多好玩,對在地人而言,他們看到的、經歷到的跟你完全不一樣;當你想盡辦法找機會去那兒度假,他們可能是想盡辦法找機會離開;當你覺得它呈現著天涯海角之大,但他們看到的是日光之下無新事的小;而無論如何,觀光勝地一如你現在正在居住的城鎮,一旦決定安身立命,就只能選擇寬容、善待自己與鄰舍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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