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說改編的電影常因和原著有所出入而被批評,但電影「喜福會」(Joy Luck
Club)卻是少數我看過,在重現原著的同時,也進一步凸顯原著精神的作品。或許這和作者Amy
Tan本人親自參與電影的拍攝工作有關;也可能是因為電影的拍攝、剪接手法,故事成功地跳脫文本的侷限,藉著影像傳遞出更豐富的訊息。
代與代之間因難以溝通的隔閡而起的摩擦、衝突或許是移民家庭第一代與在移民國家成長的第二代相處時的共同特徵。對安土重遷、世世代代守著自祖先繼承而來的家業的中國人而言,離鄉背井、舉家遷移是種失根的表現。若非出於不得已,不會如此。這樣的性格使中國人在四處飄移後對最後決定落腳的地方賦予極高的理想性—拋開過去,重新開始。「喜福會」故事裡的四位母親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來到美國—二次世界大戰與之後的國共內亂是她們離開祖國的共同時代背景;但在此脈絡底下,每個人心裡也各有一個難以言喻的傷痛:因風流成性的丈夫與失手害死的兒子而失去靈魂的Ying-ying(瑩影);自媒妁之言、不懂事的丈夫、盼孫心切的婆婆以及如同牢籠的大宅院逃離的Lindo(靈多);發現自己的母親是因受凌辱而嫁人為妾、又為讓自己知道自己價值、給自己活下去的勇氣而選擇自盡的An-Mei(安美);還有在戰亂中,因患病無法繼續長途旅程而放棄了自己一對雙胞胎女兒的Suyuan(宿願)。這些女人或拋下,或失去曾經擁有的一切,在美國建立新的家庭。開始新生活、給下一代自己在中國不曾擁有、無法享受的是她們在新天新地奮鬥的共同目標。《喜福會》一開始的記敘雖是Suyuan個人回想,卻也是所有母親的共同期許:
老婦人記得許多年前她在上海以一個愚蠢的價錢買下的天鵝。市場裡的小販
喊著,這隻鳥以前曾是隻鴨子,伸長脖子直想變成天鵝,但看看現在,美的
叫人捨不得把牠給吃了。
老婦人帶著天鵝遠渡重洋,往美國方向那邊伸長了脖子。在旅途上,她對天
鵝咕噥:「在美國,我會有一個女兒,長的像我,但在那邊沒有人會以她丈
夫打嗝的聲音來衡量她的價值。在那裡,也沒有人會瞧不起她,因為她將只
會說道地的美式英文。在那裡,她會飽得嚥不下任何悲苦!她會明白我的意
思,我會給她這隻天鵝—一隻變得遠超過自己期盼的動物。」
但孩子不一定能夠理解、甚至是認同上一代的期待,一如帶著天鵝到美國、卻在海關被攔阻、只留下一根鵝毛的Suyuan的猶疑。她不敢把它交給只說英文長大的女兒,擔心她無法理解其中帶著的美意。對這些從小就在新的國度成長的第二代,他們不似上一代有過去的包袱。他們接受、認同的是移民社會的文化、價值—進取、自我、個人主義,也以此標準看待自己,甚至是評斷自己的父母。他們可能也認為連最簡單的英文都說不好的父母只是落後、迷信的象徵。過多的期盼、不瞭解與缺少溝通,成為兩代衝突爆發的導火線。
故事裡的Waverly是這樣的一個典型。小時候,她是唐人街、地區的西洋棋冠軍。她享受在棋盤上痛宰敵人的樂趣,卻討厭母親Lindo在街坊鄰居面前拿自己來炫耀。她以不下棋對表示抗議,卻只得到強勢的母親的毫不在意。Waverly後來決定妥協,繼續下棋,但母親一句「(下棋)它再也不會那麼容易了」卻使她喪失在棋盤上運籌帷幄的自信。之後她無時無刻不感覺母親對自己的影響。她渴望贏得母親的認同,卻在一次又一次的競爭中感到精疲力竭。
儘管移民第二代是在與父母迥異的社會中學習、成長,但畢竟是在同一個屋簷下過日子。或許他們沒有自覺,但父母的思考方式、言行舉止還是不免影響他們。就像Waverly後來發現自己與在試圖逃離媒妁婚姻表現出自信、強悍與任性的母親既是如此相似,Lena也在逐漸陷入僵局的婚姻中,發現自己身上竟有小時候便彷如幽魂的母親Ying-ying的影子—母女倆為維繫感情表現出的退縮、忍讓、委曲求全竟是如出一轍,允許名存實亡的婚姻一點點吞食自己。
摩擦、衝突既然是自兩代間的隔閡而起,使母女心聲得以交融的契機便在於瞭解彼此。母親以埋藏過去開啟自己的新生,卻未意識到未結枷的傷彷如縛住傀儡的線,在無形中牽引自己的同時,也不自覺地讓這些過去的陰影繼續影響下一代。女兒也不明白母親對自己的期待、影響從何而來,直到雙方願意一同面對過去。人無力改變曾經發生的事,卻能以不同角度觀看過去,並重新賦予意義。藉著生命敘事的力量,曾經斷裂的過去與現在重新縫合,母親長久以來的傷終被治癒。女兒也藉著進入母親的過去,覺察到過去誤以為是苛求、是壓力的期待,其實是出自一種深切、包容一切的愛。曾因母親的注視、黃皮膚、迷信感到無力、焦慮、想逃離,但藉著正視這些「夢魘」,女兒發現自己和這些過去難以切斷的聯繫—原來自己和曾以為是壓力、是鬼魅的臉和自己居然是如此相似。唯有重新拾起,生命才終至完整。也唯有至此,千里鵝毛才終於被賦予應有的意義。
在《喜福會》四對母女的故事裡,我最喜歡的是An-Mei和女兒Rose的部分。當時Rose的婚姻正瀕臨破滅。打從步入禮堂的那一刻開始,她便試著讓自己成為一個溫順、滿足丈夫種種需要,使丈夫可以全力在事業上衝刺的好妻子。儘管凡事以丈夫的意見為尊,但Rose卻發現丈夫對她的態度逐漸冷漠,終至提出離婚訴請,不知自己在家事上的迎合、欠缺主動讓丈夫認為婚姻逐漸失去意義。某一天,Rose和母親到商店去買東西,後者知道女兒接下來將面對的是離婚財產分配的談判。看見女兒的百依百順、無怨無嘆,事事為他人著想,卻忘記自己,她不由自主地和女兒講起她母親—也就是Rose的外婆—的遭遇:因受人凌辱而被父母親逐出家門,和女兒分離,不知何去何從的她,只得投靠那個侮辱她的富商。後來,她決定把An-Mei帶走,不再分離。富商的大宅院讓未見世面的An-Mei感到眩惑;但也在和這些人相處的過程中,她發現母親當初被逐出家門的真相。為了給女兒堅持自己的勇氣,不輕易讓別人收買,An-Mei的母親服毒自盡。An-Mei後來回憶,就是從那天起,她學會如何咆哮。
An-Mei藉著這段往事,告訴Rose人如何能夠走避,掌握自己的命運,而非只是一昧服從,逆來順受,一如她選擇自盡的外婆。儘管以相反的方式教導,An-Mei仍發現Ruth還是無欲無求,自食憂患。曾有一個女人消極抵抗命運的打擊:選擇死亡,但Rose還有機會挑戰命運,非只是概括承受:她必須明白自己的價值。
當丈夫重回兩人曾共同居住的房子時,發現Rse一個人坐在飄著細雨的庭院。他要房子,他要那紙簽了名的離婚文件,卻只聽見全身淋濕的Rose的怒吼。她告訴丈夫,她已經在六十年前服毒自盡—命運的相似、反覆讓她咆哮,是她的屈從扼殺了自己的婚姻。但現在,Rose要丈夫從屋子裡滾出去,不允許對方任意就把自己從生活中抽離;她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價值。生命敘事賦予了Rose對抗的力量。
之前曾經說過,電影「喜福會」較原著更能傳遞故事精神,主要是因為小說文本結構的限制對比經由電影剪接、重新呈獻在觀者面前的故事表現方式。小說《喜福會》由四個部分,每部分四章,共計十六章組成。以個人自敘回憶的方式為主鋪展故事,母親篇和女兒篇各佔全書篇幅二分之一,以「女兒篇—母親篇—女兒篇—母親篇」的方式交錯而成。只要看過電影再回頭翻閱小說,便會發現母女間的衝突、隔閡以及經由生命敘事帶來的和好與生命的重整,因著小說結構的限制,顯得較為斷裂、不連貫。如Lena和Rose各自陷入的婚姻危機究竟如何解決?但在電影裡,藉著一場為將到中國拜訪Suyuan在戰亂中失去的雙胞胎女兒的Jing-Mei送行的餐宴,一件將來之事,使Ying-ying、Lindo、An-Mei憶起她們在大陸時的過去以及她們和女兒間的衝突。宴席從開始到結束,四對母女故事與當下的和樂、相聚穿插,觀眾可以很清楚地瞭解四位母親的過去對女兒的影響以及雙方和好的過程。因著改編緣故,電影「喜福會」自然略去了原著許多故事情節。儘管這限制了觀者深入瞭解母女關係的機會,卻也省去了有時讀來、頗令人覺得繁瑣的旁枝末節,但這自然是個人看法。
自第一次看「喜福會」,連著中譯本的閱讀,和這篇文字的纂寫,這個故事在我腦子已經不知道反覆想了多少次了。最近幾次觀影,我發現自己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和「喜福會」裡自中國大陸到美國追求希望的四位母親有極為類似經歷的一群女人。相較於黃皮膚與白人的對比,這群女人的長相和我們極為相似,甚至也許就住在你我的家、上班場所地點附近。為了稱呼這些女性,學者和會與她們接觸到的實務工作者想了許多不同的名詞,但最廣為人知的,就是「外籍新娘」與「大陸新娘」,前者大多來自東南亞一代;後者則是自中國大陸各省分來到台灣。
自從夏曉鵑的《流離尋岸》發表後,學界興起了一陣研究「外籍新娘」和「大陸新娘」在台適應問題的熱潮。而隨著這些移民女性人數日增,以及她們和台灣本地人生育的第二代更多,實務界也不得不正視這些家庭的需求。
我對這個議題的關注約始自去年九月之後,主要是以閱讀學術界生產的論文、研究報告為主,以電視媒體、報章雜誌的報導,以及一些夾在報紙裡的婚姻仲介廣告為輔。婚姻仲介廣告呈現的是有著姣好面孔、年齡、國籍的模特兒;媒體的報導則以負面新聞居多,如假結婚、真賣淫,或是婚姻暴力;學界的研究報告若以抽樣統計為研究方法,呈現的多為集體,而非個別。這些資訊來源,加上我自己有的預設,對這些移民女性的認識多半是負面:她們是同質性的群體,家裡多半充滿問題。在讀了一些以研究對象深入訪談的研究後,我才意識到這一個個普遍被認為是有問題、企圖不良的女性,也有著自己的生命故事。她們有自己的姓名,有自己的家人和過去,只是因著不同原因,她們選擇離鄉背井嫁到台灣,主動或被動,期盼能得到幸福,就像「喜福會」裡的Suyuan、Ying-ying、Lindo和An-Mei一樣。但在新社會裡,她們也不免得面對不熟悉的人、事、物。很自然地,她們也會有自己的子女,不可避免地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也會經歷兩代間的衝突。母親也是來自中國、在到美國前也曾有過破碎婚姻的Amy
Tan以自己的切身經驗為骨幹,寫出了《喜福會》和一系列有類似主題的小說,是否未來有一天,在這些新移民家庭成長的第二代也會有人以筆寫出他/她母親和父親的任事、相處,甚至是寫出自己和父母親相處的故事。每次想到《喜福會》,我都不禁會有這樣的想像與期待。
小說「喜福會」於1989年在美國地區發行;中譯本則是在英文原著出版一年之後,由台灣的聯經出版社發行,譯者是主譯者是于人瑞,葉子啟則協助其中幾章的翻譯。Amy Tan作品並非以豐富的文字、修辭見長,而是以蘊含深邃、悠遠敘事力量的簡潔文字打動人心(簡單的英文或許也在個人敘事性極強的故事中反映來自中國的第一代移民對外國語言的掌握度不足),但于人瑞的翻譯卻把原本簡單的文字變得今日讀起來稍嫌文雅、難懂的中文。兩位譯者合譯,因著編輯校對功力不足,也使譯名有不一致的情況。不過這個中譯本目前已經絕版,想要讀《喜福會》,除了看有無找到二手書或自圖書館出借,或許就只能依賴原文版了。真不知這是幸或不幸。電影「喜福會」則是1993年的影片,華裔導演王穎執導,Amy Tan本人也參與電影劇本寫作與製作工作。在錄影帶、vcd或三區的DVD皆已難尋且網友好評不斷的現在,電影「喜福會」儼然成為收藏者眼中的熱門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