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能力,與左派、右派有關?

       ——電影「乳娘」(The Nanny)

作者:陳韻琳


片名:La Balia(The Nanny,乳娘、或譯難以抗拒的溫柔,1999,義大利
導演:Marco Bellocchio(馬可貝洛奇奧)
演員:Fabrizio Bentivoglio(法布里奇歐提佛格里歐) 
   Valeria Bruni Tedeschi(華薇莉泰德奇) 
   Maya Sansa(瑪雅桑莎)
 
 

  La Balia(乳娘),透過哺乳,交織著保守中產階級與中下階層的對比、瘋癲/攪亂秩序與文明的對比,這個大師級導演擅長透過近似詩的語言暗喻更深層的事物,因此故事看似平淡,卻能超越母子哺乳親情,有更多可探討的主題。

  莫里是個精神科醫生,但她卻沒有辦法處理妻子維多利亞的憂鬱症。維多利亞在懷孕後期便已出現憂鬱症,她彷彿是在抗拒著傳統社會加諸在她身上的人妻、人母期待,但她卻不能將將那份抗拒說出口來,於是她變得非常憂鬱。在她生產最艱難時,莫里進去看她,她卻要莫里離開,這使莫里清楚感受到妻子對他的排斥拒絕,他很介意這件事,但妻子不願跟他談心事。

  而後,可能是體質、也有可能是憂鬱症導致,維多利亞出現了奶水不夠的問題,她沒有辦法餵飽孩子。

  導演在這裡運用了他非常擅長的詩的語言般的運鏡。當莫里跟他同事談到妻子抗拒他時,他們正坐在精神病院的院子中,旁邊的女性病患們,違反一般女性禮儀的紛紛爬到樹上玩耍,而後聽到鐘聲響,又制約反應的從樹枝上緩緩掉下,鏡頭中呈現著非理性的、瘋癲的鬼魅之感。另一次在醫院中談到妻子,維多利亞正好出現,她站在鐵欄杆外,向莫里辦公室的窗戶看過來,以近鏡頭處理,彷彿正在獄中。同樣的,莫里窗外也是欄杆,當鏡頭拉向莫里身後往院外俯視,變成莫里深陷獄中。導演透過這種監獄感,以鏡頭詮釋了憂鬱症的成因:丈夫和妻子心靈的疏離隔絕,以及傳統規範下對兩人的角色限制。這使雙方都失去愛的能力,但因為社會規範將維多利亞定義成愛的奉獻者,也因此,維多利亞特別的被顯明為愛的失能者,她自責,因此也懷疑丈夫怪她。(在這裡,導演刻意用維多利亞離家、回娘家後,能充滿愛意的撫愛僕人的孩子,來表現出她離開莫里後,愛的能力才被釋放。)

  這種囚禁感,將會對比出奶娘的情人當真是階下囚、卻擁有心靈自由與愛的能力的強烈差異。這點後面會再述及。

  眼看著孩子日漸體重不足,莫里只好下鄉尋找奶娘。

  莫里找到的奶娘,曾有一面之緣。那時他在火車上,看見她在火車車站,只為等階下囚的情人被送上火車前、能見他一面。

  在這裡,導演貝洛奇奧一貫傳承他對左派政治思想的偏好,因為奶娘的情人,是個政治犯,他是以「攪亂秩序」被送進監獄的。

  在火車上的莫里被那個日後將成為奶娘的女人的表情感動了,這深刻的印象,使他日後徵選奶娘時,立刻選中了她。

  鄉下貧困、徵選者多,因此莫里可以提出一些條件。他的條件是:不得帶自己的孩子,必須全心照顧莫里的孩子。而這個奶娘曾猶疑了一下,因為她的孩子跟莫里的孩子出生只差幾天而已,也是很需要母親的。但為了生活,奶娘答應了。

  奶娘一到中產階級的莫里家,立刻把僅只以憂鬱呈現、不說出口的衝突張力尖銳化。

  維多利亞一開始嫌鄉下無知農婦不乾淨,想要確定她很乾淨後才讓她餵奶。但孩子那時候已經餓得嚎啕大哭了,奶娘本能反應就是立刻餵奶,維多利亞親眼看見自己的孩子在別人懷中,因吃奶飽足而依依呀呀出聲,奶娘因此露出為人母撫愛孩子的微笑....,這種母愛被剝奪的感覺實在是太強烈了,更何況剝奪者還是來自一個下層社會的人!

  維多利亞非理性的憂鬱症更加嚴重了。她開始擔心丈夫會跟奶娘外遇、丈夫會在比較之下認定她不是個好妻子好母親;她本就已經無法克服自己的抑鬱以及奶水不足的問題,現在奶娘的出現又使情況更惡化。莫里每次的規勸,對維多利亞而言,都是「不要把我當成病人一般的講話」,或者,維多利亞僅只能回應「你說的對極了!」而後,再也無語匆匆離開。

  兩人的溝通對話、與情感,都降到冰點。
  
  哺乳,的確是會讓母親與孩子之間產生一種非常微妙的情感互動,那種情感是無法形容、沒經驗過的人也無法體會的。這使維多利亞和奶娘之間,誰主誰從,有很明顯的矛盾弔詭存在。

  維多利亞和奶娘之間母愛的差距越來越大,維多利亞不知該如何抱孩子、孩子的哭聲總讓她感覺被拒絕;她曾嘗試指揮奶娘,但維多利亞的憂鬱症、加上對身為母親角色的缺乏自信,使她敏感多疑很易退縮,而她提出來的建議,恰好都是奶娘覺得不妥當或沒有必要的,於是便造成下人反駁主人的結局。當奶娘跟維多利亞一齊帶孩子去公園時,奶娘比維多利亞還要擔心周圍纏著的吉普賽人,寧願讓維多利亞剛送給她的耳環被搶走,也不讓吉普賽人碰孩子;事後,奶娘埋怨的問維多利亞:「剛才吉普賽人在時,你為何不趕快過來,還在跟別人聊天?我擔心孩子擔心的要死。」這一切都使奶娘彷彿是主,維多利亞彷彿是從!

  但維多利亞以主人階級身份反制,在公園她不僅表現出寧願跟其他同階層的人共處聊天,不願在奶娘身邊,還答:「我知道會沒事。」然後擺出主人的身段:「走吧!快點!」她其實是因為社會階級而輕視奶娘的,從她一聽到奶娘的情人正在坐監,便認定是他一定是因偷盜坐監即可見一般。

  所以維多利亞和奶娘的張力,不僅只是母愛的爭奪戰,也是中產階級上層社會和下層社會的爭戰。也因此,這個來自鄉下的農婦奶娘,竟擁有撫愛、保護孩子的權力,使她加倍的不能忍受。

  當維多利亞收到奶娘情人寫來的信,便理所當然的以自己是主人擁有權力而拆閱了,但是看過後卻很難過,因為她覺得那封信更應當寫給她、也彷彿是寫給她的。何以奶娘與她的情人,一個是知識份子一個是不識字農婦,卻能如此暢談,而她與丈夫之間是卻不能?
      
  因為奶娘的稱職,維多利亞沒有任何理由說服莫里辭退奶娘,莫里也說:「妳知道的,我們不能沒有她。」

  終於,維多利亞選擇離開,她回到娘家休息,儘管她和奶娘從不曾口角,卻是有無可名言的張力隨時存在,她們已不能共處於一屋簷下。
      
  現在家中剩下一堆下人、奶娘和莫里。隨著莫里與奶娘的接觸,莫里開始從另外一個角度審視維多利亞的抑鬱本質。

  在這邊我們也看到導演政治左傾的特點再度透過電影敘事發揮的淋漓盡致。

  莫里這間精神療養院不小心收留了一個參與政治運動的女性,她受了傷,逃到精神病院,醫院決定收留她給予治療;而她出了醫院,是會因「擾亂秩序」之由被抓關監獄的。

  這裡再度出現了一個對比性的暗喻。因違反秩序被關進監獄,和因失去理性被關進精神病院,有沒有可能背後是同一回事?為社會的不平等吶喊是否是「違反秩序」?一種不能被傳統理性規範的情緒與行為,是否即是瘋癲?從思想家傅柯的觀點來看,有沒有可能「攪亂秩序」與「瘋癲」,在這個時代過去後,定義就會改變?貝洛奇奧用一句對白,立刻精簡的把瘋癲攪亂秩序作了類比,那就是一個住在精神病院的狂亂女子,初看到逃進醫院的政治運動女性,便說:「她是我的姊妹。」

  維多利亞恰好就是處在這種可以多重解讀的曖昧處。她並沒有混亂到需要進精神病院,但她的抑鬱與離家出走,卻又不符合中產階級傳統女性的期待。

  而莫里的每一次「理性勸說」,其實都變相的成為一種指控與規範。維多利亞不能撫愛孩子的背後,其實是源自於和莫里婚姻的苦悶,她被期待成為某類型的女性,但她抗拒。
  
  莫里是在跟奶娘接觸時,體會到這一點。

  他發現奶娘儘管不識字,但她情人給她的信中,卻深情款款的談到愛與自由。這個因街頭吶喊自由平等被關進監獄的人,深知愛與自由是同一回事。因而他對沒有受過教育的情人,是如此平等尊重的侃侃而談。

  奶娘無法以言語字彙滔滔深談,但她彷彿能懂情人的信。

  為了能看信並回信,奶娘請莫里教她寫字。往後她只要有空她就在練字。她能學會名詞與簡單的動詞,但當莫里開始教她「無法看見」的動詞,她就變得很困難,譬如「思想」「想像」....,由於教育程度與社會階層,奶娘一直只能與具體事物為伍。但是奶娘卻比維多利亞對孩子的愛,更快行動、也更快有反應;儘管她是聘僱的奶娘,但她對維多利亞的孩子的愛,卻是自由生發、而不是基於責任的。

  那麼,擅長抽象思考的莫里與維多利亞,不管是彼此之間或者是對待孩子,何以卻匱乏了自由的愛呢?到底是什麼困住了維多利亞?

  莫里越跟奶娘接觸,越能感受到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彷彿也少掉某種傳統制約出來的規範。他跟奶娘說:「其實妳不需要學那麼多。」奶娘答:「但我不想只停止於此,我想改變。」莫里懂得那種上進心,但他說:「總有一天大家都會寫字,但是,那時大家也會發現,有些事物無法用言語文字傳達,關於愛、美、恐懼....。」

  而莫里的同事,比莫里改變更大,他愛上了那個精神病院收留下來的、參與政治運動的女性,他開始質疑「處理這些個很難治癒的精神病患,跟參與社會運動爭取自由平等;到底那個更值得?」於是他也邁向街頭運動了。他跟莫里說:「這個愛情使我寬廣,我可以愛更多人。」

  莫里最後的改變跟奶娘的離去有關。莫里發現了奶娘其實一直在偷偷的奶自己的孩子,奶娘早把孩子與家人偷偷接到羅馬,住在附近。這使莫里很生氣,他覺得被欺騙被佔便宜,奶娘答:「但是我一直把你的孩子養的很好阿,我不能拋棄我自己的孩子,我也是我孩子的母親。」莫里聽不進,他辭退了奶娘。

  奶娘後來偷偷來跟孩子告別,想最後餵他一次奶。莫里看到她,跟她說:「對不起,我錯了,我該體諒妳的,請妳留下來。」莫里明白了最初的契約,根本就是個階級不平等的不公平契約,也是違反人性的契約,母愛是一種自然生發的自由之愛,是不可能、也不該剝奪的。但奶娘哭著跟他說:「問題不在這裡,我不留下來,因為我發現他已經不吃我的奶,他不需要我了。」

  奶娘離開,當然意味著維多利亞可以回來了。但是莫里學會了愛是一種自然生發的自由,因此他以女性立場寫了一封信,彷彿是代奶娘寫給她的情人,其實是寫出他終於明白的維多利亞的心聲:「我不想按你的期待生活,我不想原地踏步,我想擁有作我自己的自由。」

  這部電影最精彩之處,應當就是將監獄與精神病院並置,形成巧妙的暗喻,而後製造出雙重衝突,其一是男與女、理性與情緒、正常與抑鬱瘋癲;其二是中產階級上層社會與下層社會。在這些衝突下,此起彼落的把左派街頭運動鋪陳進看似背景卻是關鍵的位置。

  但這當中是有矛盾的,不管是不是導演刻意呈現的,但它的確是左派思想的弱點。街頭社會運動是在爭取著取消掉社會階級的不平等,不平等意味著不自由;在這裡,下層社會是不自由的。

  但是出身下層社會的奶娘,在愛的能力上,卻比上層社會的莫里與維多利亞有更多的自由。

  這意味著,中產階級上層社會,有某種拘限與不自由,使他們失去愛的能力。但這種拘限與不自由,可能是社會街頭運動可以協助的嗎?有沒有可能透過街頭運動,讓下層社會的人擁有更多社會地位上的平等自由後,反而讓他們成為中產階級,失去愛的自由、愛的能力?

  還是,愛的自由與能力,其實跟社會階級根本沒有關係,而是人性更深層的東西,不拘是上層社會或下層社會,都可能擁有,也可能失能?也因此不是左派思想可以處理、解決的?

  過於用社會街頭運動設限左派,又將左派自由思想設定為解決問題的關鍵樞紐,正是極端左派的問題,也是這個導演電影中呈現出來的矛盾;而我們也的確看到,莫里最後給維多利亞作非傳統女人的自由,頂多解決她的憂鬱症,卻並不意味著她能擁有愛的能力與自由。很可能,她最後就是個永遠離開丈夫與孩子的女人。這樣的解放,不能提供給「自由之愛」這個命題任何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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