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形式出奇制勝的愛情拼圖

陳韻琳

                          
  一個老掉牙、俗套的愛情故事,能否繼續感動人?這就要看說故事的人會怎麼講這個故事。我曾在其他文中提過,張艾嘉執導的「心動」,將一個俗爛的愛情故事,說的很生動。而我發現,Christoffer Boe在他執導的「愛情拼圖」(Reconstruction,丹麥,2003),也蠻有說故事的本領,其關鍵,是在電影形式的出奇制勝。

  1.是誰在說故事?

  Christoffer Boe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他要說故事,「記住,這是電影,現在讓我們開始吧。」
  
  然後進入電影敘事,敘事中,變成是男主角亞力在說故事:「我想說再見,但我得先來到這裡,找個位置坐下,點杯咖啡,遇見她,夜深了,她知道我愛她。這時我說再見。」
  


  
  可是,電影中還有另外一個說故事的人,那就是另一個男主角,也就是愛蜜的丈夫奧古斯,他以愛妻愛蜜為靈感泉源,正在創作愛蜜的故事。他說出男女愛情故事中的關鍵:「女人對愛情是一種必要,她有意識的選擇、決定;男人則是期待愛情的驚喜,他們不規劃愛情,因為這會讓人覺得糗、煞風景。」也在創作中說出亞力與愛蜜愛情成為悲劇的原因:在愛蜜有意識的選擇、決定後,「亞力在關鍵時刻猶疑不決,他就要失去愛蜜,他僅有的盼望,唯一的寄託。他們的愛能存續嗎?代價是什麼?他得經受一個考驗。」

  這給我們一個錯覺:亞力與愛蜜的愛情,只是被他那隻筆佈局出來的。

  


  但真的是奧古斯在說故事嗎?當然不是,回到電影敘事之最初,我們重被提醒:是導演在說故事。

  這幾個說故事的人,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奧古斯因為沈浸於小說世界中的愛蜜,以致於忽略掉現實生活中的愛蜜,小說中的故事在他筆下他掌控自如,但他無法掌控他跟愛蜜正在消逝的愛情,所以他會暗暗的跟蹤愛蜜,傷痛的目睹愛蜜與亞力約會。

  


  
  而在導演的故事中,奧古斯不過是其中一個主角人物,被導演安排,被觀眾觀看,他無從決定什麼,只能被決定。當他被採訪時,他說:「小說裡的愛情都是被安排的。」訪談者立刻問:「尊夫人是你安排的還是選擇的?」事實上他無法安排也無法選擇,即使愛蜜決定離開,他將書頁寫有「獻給愛蜜,沒有她,我一無所有。」的創作送給愛蜜,企圖挽回,卻被愛蜜撕毀,而奧古斯的秘書提醒愛蜜:「妳走,他會活不下去。」愛蜜也未曾駐足停留片刻。因為,掌控者是導演,不是奧古斯。
  
  導演故意安排奧古斯創作愛蜜的故事、並接受媒體訪談他對創作、對愛情的看法,刻意點著奧古斯是活在現實與小說雙重世界的角色,會使我們進入電影時,注意力被引到奧古斯的假魔術,忽略掉真正的魔術師其實是導演自己。

  真正的魔術師是導演,他可以任意安排劇情發展與時空交錯。而他決定了,讓愛情的開始與愛情的結束一齊進行。因此愛情時間之頭與尾並置,彷彿兩個完全不同的時空突然交錯在一起。這就是為什麼導演幾次用類似穿越時光隧道的聲音與速度,來安插於敘事進行中。

  2.是開場,但不是開始

  電影一開始,導演安排愛蜜與亞力的對話成為故事的引言:「首先,這是開場,但不是開始。不過,它很重要,相信我。」亞力進了咖啡廳,看著愛蜜,導演問:「他認識她嗎?看起來不像。這是開始,還是結束?它是開始與結束,是愛與告別。」而後亞力先說了愛情的開始:「讓我們去羅馬吧!」復交代愛情的結束:「我想說再見。」而後亞力和愛蜜的約會,是兩個時空的並置,在一齊喝口咖啡、或甜蜜夜醒來亞力為愛蜜拍張照片後,突然由愛情之頭跳到愛情之尾,或由愛情之尾跳到愛情之頭,頭尾時空交錯之際,仍不忘繼續延伸愛情從頭到尾的過程。

  總之,這是一個命定愛情必然悲劇的故事。導演說出「雖然是電影,但仍讓人心痛。」也多少看出他對自己說故事能力的自信:我把故事結局一開始就洩漏了,但我知道你仍會看下去。因為導演處理的電影形式,的確是出人意表。

  3.愛情的開始即是愛情的結束

  第一段愛情之頭與愛情之尾的時空交錯,是發生於亞力驚豔愛蜜之美,追隨她進入咖啡廳之時。

  亞力在地鐵遇到愛蜜,驚豔其美,忍不住為她拍了照,而後他棄了女友西蒙,跟愛蜜進了咖啡廳,亞力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去羅馬吧?」然後兩人簡單自我介紹。兩人喝了咖啡,時空交錯,兩人躍入愛情之尾,時空交錯之際,亞力再問:「妳是誰?」愛蜜說:「你忘了?」亞力答:「不,我沒忘。你就是你。」愛蜜說:「所以你記得?那你為何遲到?我們約十一點的。」兩人腦海中還閃爍著美好一天情的片段回憶與愛情信物:打火機與戒指。然後相應亞力驚豔之下偷拍愛蜜照片的,愛蜜問:「連照片都忘了帶,你還記得什麼?」亞力拿出店中擺放著的三張連拍女人裸背照片,然後說:「一個女人,有三種選擇,維持現狀、邁向未來、或者任何可能,只有她自己知道。」


這張照片,正是亞力在地鐵失去愛蜜時,掛於他背後牆上的放大照片。於是敘事開始交代愛情由始至終的過程,愛蜜說:「等著看吧!我還沒有做決定,愛攝影的人不可靠。」但他倆相談甚歡,最後有了性愛。

  


  在這關鍵的性愛之夜後,兩個時空再度交錯。先是愛情之尾,亞力穿好衣服,告別前為愛蜜拍了一張照片,(在電影最後,亞力回到此刻,把戒指還給愛蜜。)呼應兩人邂逅時亞力拍的那張照片,以及「三種抉擇」的照片命題。然後繼續愛情敘事,亞力再邀愛蜜下午一點碰頭,以及奧古斯發現愛蜜婚姻出軌的秘密。

  


  4.對愛情,男女大不同

  電影最後的結尾是呼應奧古斯訪談時說的話:「女人對愛情是一種必要,她有意識的選擇、決定;男人則是期待愛情的驚喜,他們不規劃愛情,因為這會讓人覺得糗、煞風景。」

  導演非常細膩的安排「如果你是我的夢,我就是你的。」這句話出現兩次,一次是男人亞力邂逅愛蜜時,一次是愛蜜抉擇跟亞力到羅馬時。

  愛蜜離開奧古斯是需要有意識的選擇、決定的,她和亞力一頁溫存後的次日下午約會,亞力說:「或者我們坐在熟悉不過的店,連菜單都不看就點菜,不管分享或沈默都安心;或者我們看不熟悉的菜單,彼此對看,心想:你到底是誰?我一無所知,我想知道一切。妳喜歡哪一個?」這意味愛蜜在奧古斯和亞力之間的選擇,愛蜜聽後反問:「不能都要嗎?」

  選擇亞力,對愛蜜來說是個冒險,進入未知的領域。愛蜜那一夜問亞力:「我可以信任你嗎?」他們對話中不時出現:「你是誰?我不認識你。」而奧古斯,則是再熟悉不過的身邊人。因此愛蜜的抉擇需要孤注一擲的決心,他決定信任亞力。

  愛蜜最後做了選擇。可是亞力卻猶疑不決,因為他期待愛情的驚喜,他被驚喜引領,因此他因邂逅愛蜜的驚喜離開西蒙,又因西蒙早塞在他口袋裡的那張字條「我愛你,但願你知道」的驚喜而猶疑不決,耽延光陰。最後,當亞力接受「是否信任愛蜜」的考驗時,他又因回頭而失敗。驚喜感,沒有讓亞力的愛情深刻下來。

  


  他因愛蜜離開西蒙後,與他有關的一切世界與記憶,在西蒙腦海中全數崩盤,西蒙不再識得他,因此他打算跟愛蜜遠走高飛到羅馬,最後一次去跟西蒙道別時,他跟西蒙的關係已經是全新的,這就是為什麼西蒙這張「我愛你,但願你知道。」帶給他全新的驚喜,以致於愛蜜反而顯得舊了些,他因此耽延著,最後,他因新的西蒙失去了愛蜜,於是愛蜜腦海中一切與他有關的記憶又再度崩盤。現在愛蜜又比西蒙新了。

  被驚喜感決定的愛情,使亞力需要千千萬萬女人,但這些女人其實只是一個。所以導演讓西蒙與愛蜜由同一女主角擔綱。

  5.戀愛必然分手的原因

  這種希冀驚喜感的愛情,若不能從認識、再認識、更深的認識中取得,勢必一直更換女友,在眾女友中猶疑不決,他每一次的遺棄,都使女人也抹除對他的記憶,最後他孑然孤獨,在人群中的孤獨來,在一人的孤獨中走離。

  因此「愛情拼圖」是個必然分手的戀愛故事。老掉牙的老套,卻因導演別樹一格的手法而讓人驚豔。導演自信滿滿的說「是電影,但仍讓人心痛」,是有備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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