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的浪漫旅程

——貝多芬與「英雄」

 
 

作者:曾慶豹                   

一、

   人以肉身寓居於世,一切生活或經驗在遭逢之中成為我們的生命。當經驗 尚未找到語言時,它處於無名的狀態,無名的經驗等待著語言的堪查,當經驗 尋獲語言而說出時,它就獲得了它的實在。死亡從模糊的生活世界中發出聲 響,茫然、困惑、恐懼、不安進入我們的生命;生命存活的當兒,死亡之臉並 未與我們遭逢,正視死亡,是在一種顯示為差異的狀態中,一種被威脅卻又潰 於遭架的狀態中。簡單的說,那是一種「否定」的經驗。

   否定不是純粹的拒斥,無疑的,它富有辯證的作用,指向某種新的可能, 並且是對遭逢中的經驗的超越。在神學,這意味通往神聖之途是經由否定之徑 而獲準進入的。猶太哲學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否定美學」以一種 禁止對任何現世救贖承諾的忠誠、卸掉目地論的希望,在歷史黑暗的灰燼之 中,失樂園的悲泣與苦楚正是彌賽亞來臨的反面印記。神性的蹤跡只能在它自 己徹底的否定面中被發現。

   現代社會全面物化,語言的物化是一種偶像崇拜的行為,在「十誡」中明 明禁止。無異於語言的物化,死亡是意義與物質的徹底分裂。在班雅明看來, 神學的使命就在於修復語言中已經被堵塞的豐富的象徵,在神性的言說中,近 乎革命性的美學才真正解放人於死亡之中,極端的是,在神性作為死亡的方式 是以十字架事件來啟示我們的,在與基督的受難遭逢中我們才得以進入死、通 往生,絕地逢生。言成肉身的十字架受難是解除語言物化極具象徵的財富,對 於我們這些失落了意義的人而言,基督的死是在寓言憂郁地注視下放棄專橫的 物質性(肉身)能指,具有神聖的言說從平面的異化下轉變成生命的力量(復 活)。

  

二、

   十八世紀末到十九世紀初,德國文化界人材輩出,幾近是「天才的時代」。 文學家歌德(Johann Wolfgang Goethe, 1749--1832)、美學教育家席勒 (Friedrich von Schiller, 1759--1805)、詩人荷德林(Friedrich Hoelderlin, 1770--1843)、哲學家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 神學家施萊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1768--1834)竟生在同一個時期, 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1770--1827)也躬逢其盛,熱鬧非凡。

   來到位於萊茵河畔的波昂(Bonn),我無興趣瞭解作為臨時首都的波昂, 而是想知道更多在此出生的「樂聖」貝多芬,以及德國研究康德、黑格爾哲學 的學術重鎮波昂大學(Rheinische Friedrich-Wihelms-Universitaet )。提到波昂 大學,我很快就聯想到馬克思還曾是這裡的一名學生、神學家巴特在這間大學 任教期間因為不高呼希特勒領袖被納粹開除教席、傳說拿破崙攻佔到波昂時, 曾命令將大學建築上一尊聖母馬莉亞的像拆下,結果是馬車的繩子斷開....等 等。波昂是一個美麗且優靜的都市,雖貴為德國行政中心和各國使節官邸,卻 沒有燥雜和庸俗,人們都習慣以腳踏車代步,一可以運動,二可以避免空氣污 染,馬路上還特別闢有腳車專用道路,給予不同階層的人相同的尊重。我期待 著,若有機會來德國做學術研究,波昂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地方。

   就近於市聚廣場可以清楚遙望到一座建於十二世紀的羅馬式教堂 (Minster),不遠之處有一幢建築的前面曠場,樹立著一座高大的貝多芬銅 像,從這座銅像可以想見貝多芬面貌黧黑、身材寬厚短小、頭髮亂如蓬草、鼻 小而圓、手握筆、露出炯炯有力的眼神。座落在波昂街二十號的貝多芬故居 (Beethovenhaus ),是貝多芬生於斯長於斯的居所。這幢建築物早在1889 年就被定為全世界最重要的貝多芬博物館,館內陳列著包括由維也那專家專為 貝多芬耳疾而設計製造的鋼琴。

  

三、

   古典樂派三巨匠:海頓、莫扎特、貝多芬。海頓給人類生命中的人性體現 以浪漫主義的理解,他的作品具更高度的感性抽象力;莫扎特卻追求那駐於內 在精神之中的超人的神奇的東西;貝多芬的作品則是喚起了那種對無限的渴 望,想打開通往不可能之域的衝動。所有偉大藝術家的創作都是一種本能的衝 動,而這種無意識的衝動是因為感到某種壓迫著他的力量,彷彿他是受到這股 力量的支配去行事,而這樣的支配力量是他所不認識和無以抗拒的。

   在這個意義下,我對貝多芬第三交響曲〈英雄〉的理解尤其有如此強烈的 感受。我打算從我對貝多芬〈英雄〉的解讀,去感受和領悟復活的英雄式勝利, 如果貝多芬是對無以抗拒的命運給於了英雄式的超越,那基督從死亡中的復 活,則是對人類終極命運----死亡----的克服,並發出了勝利的英雄般的呼聲。 〈英雄〉是貝多芬深陷於痛苦的時候的創作,這闋交響曲說明了他置於死地而 後生的勝利象徵。古典樂派的交響曲既不面對死亡,也不描繪死亡,而從〈英 雄〉交響曲開始,白遼士、布拉姆斯、布魯克納、馬勒等人的交響曲中,都大 量出現關於死亡的情節,〈英雄〉的第二樂章「送葬進行曲」的出現,可以視 作是始作俑者。在我的研究裡發現,馬勒對死亡的正視的敏銳度是任何大音樂 家所無法比擬的,他的每一閡交響曲,除了第一交響曲〈巨人〉外,其他的都 是全神貫注的環繞著這個主題而寫。

   〈英雄〉完成於一八○四年,表現出貝多芬深層的情感,和豐富的戲劇化 對比。這曲展示了從黑暗走向光明勝利之路的整個歷程,從第一樂章劇烈的戰 鬥開始,便強而有力的把聽眾引至凱旋的終樂章。這是一闋和聲複雜,氣勢恢 閎,不諧和迫刺耳的交響曲,像是向不可抗拒的命運宣戰,其中第二樂章的「送 葬進行曲」,宛如死亡臨近的壓迫,沈鬱激亢的情感幾乎讓人必須摒息以聆。

   有甚麼令音樂家耳朵失聰更難以令人消受。貝多芬的耳疾痛不欲生,幾近 宣佈音樂生活的結朿,作為一位音樂家,喪失了聽覺就像畫家喪失了視覺一 樣,如何能忍受得了命運的支配,可能不向命運低頭嗎?聽不見美妙的音樂, 對一個作曲家來說意味著什麼?貝多芬把對耳聾的殘酷事實看作是死亡對生 命的威脅,在處於極度悲哀和恐懼之中暗自寫下了著名的「海利根城遺囑」。 貝多芬曾表示想要了結自己的生命,沒有聽覺的活著,痛苦的逼他走向絕望的 邊緣,像一個失去所有的人,無權再追問關於生存的希望。對作為音樂家的他, 耳聾的事實是藝術中斷的事實,藝術中斷了創作的生命,即是無緣於生命,也 就是死亡的事實。沒有了音樂,貝多芬還有活下去的理由嗎?生命的殘缺如何 才能使他繼續對藝術有所信仰呢?

   所幸貝多芬對藝術的堅持和強力意志使他走出痛苦的陰霾。藝術中存在著 求生的意志,〈英雄〉交響曲就在這個求生的意志下點燃起生命的火花,爆發 出前所未有的生命洪流,敲開了浪漫之門。第一、第二交響曲還保留了海頓和 莫扎特或者是巴哈的影子,正真使他脫開古典進入浪漫的是〈英雄〉。因此〈英 雄〉不只是貝多芬個人置於死地而後生,也是音樂史的置於死地而後生,其中 的關鍵是「否定」,「否定」正是展現生命的美學。

   首先,〈英雄〉的第一樂章主要是刻劃出英雄的形象,以雄偉、果敢的總 奏和弦開始,緊迫、氣勢如洪,體現英雄意志的充沛和銳不可當。第二樂章的 音量則特別的保持在極弱和弱之間,低音大提琴以低沈陰暗的音色形成一個獨 立的聲部,製造出悲壯的哀傷效果,幾近令人窒息,情緒時而悲戚時而高漲。 第二樂章是著名的「送葬進行曲」。第三樂章漸漸遠離了沈痛的死亡問題,呈 現出無比的朝氣、強勁有力。最後一個樂章,也就是第四樂章,以希臘神話故 事的「普羅米修斯精神」為主題,把英雄的不屈不撓,發揮得淋漓盡致,使短 暫的音符變成了希望之火。這是天才藝術家的「天人之戰」,〈英雄〉中真正 的英雄不是拿破崙(按:貝多芬原有意將這闋交響曲送給他所崇拜的拿破崙, 但是,崇尚自由的他一聽說拿破崙稱帝之際,就把譜上寫有獻辭的表頁撕去, 改寫上「為一位無名的英雄而作」。貝多芬說過「要盡可能行善,要愛自由超 過一切,絕不可否認真理,即使在君王面前也應如此」),正真的英雄應該是 貝多芬自已。

   熟悉希臘神話的人一定知道,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是冒死盜取天 火送還人間的英雄人物,結果被宙斯捉了起來,並以惡鷹啄食他的肝臟為處 罰。也許,貝多芬從普羅米修斯那領悟到音樂創作就宛如盜火,而今的耳聾是 盜火的代價,英雄的偉大就在於他可以因為求生而忍受痛苦,越是痛苦,越能 體現出堅忍不拔的精神。

  

四、

   耶穌的死,對所有那些曾與他在一起生活的人,瞬間都陷入茫然和失挫。 他曾經給人以希望,門徒也把他視作是救主彌賽亞,可是一夜之間,死亡奪走 了一切,希望落空尚可忍受,但問題在於今後要如何面對生存下去的勇氣呢? 英雄在十架上的沈默叫人不可思議,他承諾的一切,在他埋葬墳墓時也埋葬了 他的一切承諾,像經過一場從夢中醒來時心靈感到的痛楚,原來這一切都是虛 幻的。耶穌有關「天國」的對白頓時也覺得可笑極了。十字架的殘難象徵著死 亡的無法抗拒,連那宣稱為基督、為彌賽亞、為救主的,都無以倖免。死亡的 力量太大、太大了!

   基督徒對生命抱持的希望,是對耶穌的宣道的信賴。他曾如此的宣佈:「復 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複活。」這意味著活著就有希 望,雖然死亡可以奪去一切,要是死亡都可以克服,那生命的存活才有意義。 復活不是遙不可及的彼岸救贖,也是不天堂的終末償報,因為耶穌不是向死人 宣道,而是向活人宣道,死亡的克服是為了面對生存,以生存來見證生命的真 理和價值。可是事實又會是怎樣呢?

   復活是信仰的求生意志,它體現了自由,給人可以免於絕望的自由。任何 對於自由的危害,正是對於復活的信仰的危害;復活是免於死亡的恐懼,即免 於一切相似於死亡般威脅的恐懼。藝術的信仰是崇高的,復活的信仰則是在不 可能中體現可能。基督給人的信仰是復活的喜訊,基督徒的星期禮拜是宣佈並 見證基督的復活,且向一切威脅生存的力量於予絕然的否定。通過復活,自由 給予了人們;若是未能拒絕一切絕望的因素,恐怕我們尚未真正進入作為自由 的復活的信仰。

   十字架是死亡的事件,但卻是釋放出生命的死亡。經由死而通往生,沒有 死也就沒有生,有生必有死,會死意味著活(生)過。沒有嘗過死味也就與生 無緣,復活的事件是對生存的見證,只有經過徹底的絕望後產生的信仰,才算 作是信仰。由於死是對生的徹底絕望,超越死亡才能對生存抱以希望。丹麥哲 學家祁克果(Soren A. Kierkegaard,1813--1855)在他的日記本寫下如此深 刻的一句話:「一個十字架要建立在他一切希望的墳墓之上」,完全的表達了 從絕望通往信仰的生存意義。

   耶穌甘冒十架死亡的懦弱和嘲笑,為了是想盜取「生命之火」。面向十架 苦難和死亡逼進的恐懼、不安,在愛、垂憐、悲情、力量中,以崇高的生命價 值和尊嚴,對死亡做一次性、終極性的承擔,也對死亡作一次根本性、永恆性 的克服。第三天從死裡復活,是「生命之火」的超凡能力的體現,十字架的「送 葬進行曲」並沒有劃上休止符,相反的,卻是耶穌英雄般越過死的臨界而通向 生之蛹道。作為一個耳聾的作曲家是難以想像的,但貝多芬卻做到了;把十架 的死亡陰霾變成復活的凱歌簡直是匪夷所思,耶穌卻使它成為可能。貝多芬在 他的音樂的世界裡做了一次完美的演出,耶穌的復活所開啟的生命之火,給人 們予生存的勇氣和動力,再也沒有那樣苦難之事可以打倒我們的生存意志。

   死亡都可以坦然面對,上帝自己也經過死亡之苦,因此沒有人可以拒絕生 存的意志,既使遭遇苦難,也不足以把它跨大到甚至大過於上帝自己所承受 的。死亡是對生命的嘲諷,復活是對死亡的嘲諷,在此不存在著二元的邏輯, 而是互為辯證的關係。復活是對自由的宣佈,復活節即是自由的節日。如果人 世間最難克服的難題都得以超越了,那世上再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問題可以帶 給我們任何的驚嚇。

  

五、

   貝多芬在調性方面的革新由,於過於激進,使得與他同時代的人第一次聽 到他的音樂時,都會自然地要掩耳。從和聲、節奏,到樂器等,所有的音樂形 式他都一一打破陳規,貝多芬以感性來駕馭理性,以內容來牽制形式。有人形 容貝多芬的音樂「使人產生或不安、或害怕、或憎惡、或痛苦等各種感情,為 了是喚起靈魂深處永無止境的渴望。這正是浪漫主義的本色」。

   貝多芬用眼睛來聆聽樂聲,關於復活一事,我們則可以用心靈的眼睛去 看。在音樂的世界裡,聲音即是語言,事實上音樂是超越語言的語言,換言之, 信仰開啟的世界是超越語言的實在世界,這樣的世界與認知無關,而與體驗有 關。如果說「音樂應該使人靈魂感動,但必須以智識去聽、去理解」,那麼, 關於復活的信仰,不也應該是如此嗎?

  

六、

   現代人在語言物化中放棄了對現存秩序的清醒批判,對美好事物充滿神秘 的信仰憧憬也放棄了,這就意味著人喪失了與永恆無意識的接觸、喪失了與擺 脫肉身困境的希望。基督信仰通過肉身復活的末世承諾,把死看作是生的一部 份給予接受,恰恰在這裡,基督的十字架與普羅米修斯的盜火是兩種不同的際 遇,普羅米修斯的肉體成了處罰、受虐、痛苦的無望,基督卻在肉身的復活上 給人帶來生存的勇氣和希望。

   阿多諾如此說道:「死亡展示了一種總體上毫無表情、黑洞洞的眼窩,與 最放縱的表現----齜牙咧嘴相關繫」。基督對死亡的態度不落入悲觀的否定, 不落入畏死的否定,基督復活信仰拒斥和抵制柏拉圖對肉身的敵視,恰恰在於 它肯定和確信永恆的生命只能是存在於肉身中的生命,基督教禁慾主義可以把 對負罪的肉身的懲罰執行到柏拉圖望塵莫及的程度,但是,基督末世論的希望 卻是要使負罪的肉身獲得救贖。否定,在基督的死和復活,以及末世論希望中, 成了辯證的超越。

  

馬勒—愛如死之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