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音樂, 在我聽起來感覺是那麼不同。 在貝多芬的 OP.131 與
OP.133 弦樂四重奏,他讚美的是承擔苦難; 在莫札特的 KV.364 交
響協奏曲與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他們讚美的是掙脫束縛走向個人的
自由自在;在大部分的中國古曲,我聽到的是對「致虛極,守靜篤」
最高的呈現。這些不同的感覺在我心中的爭戰,可以說是我前半生的
真實寫照了。
我個人認為,藝術與我們深層的思考方式是相互影響的。如果一個文
化的基本思維是主張出世,主張個人獨善其身社會便可以自動的兼善
天下,那麼這種文化產生的藝術就會傾向『逍遙』感受的呈現;同樣
的,浸淫在這種文化之後,個人也會同化成傾向以『逍遙』為人生終
極意義的安身立命目標。處在深受中國文化影響下的台灣社會,繼承
這種逍遙精神似乎是不能免的。
於是很自然的產生一種音樂欣賞態度:如果追求「逍遙」的感受,很
容易會在欣賞音樂時要求輕鬆愉悅,期待個人心情完全不受羈絆,因
而選擇那些容易令人輕快適意的音樂。這種心靈的需求若是走的更深
刻,就會傾向喜好「空靈」感的音樂,例如貝多芬的 OP.111 鋼琴奏
鳴曲、 布拉姆斯 OP.116 到 OP.118 的鋼琴小品與莫札特的 KV.570
鋼琴奏鳴曲和 NO.27 鋼琴協奏曲。
過去幾次學運抗爭中,面對許多無可奈何的現象,我的心一直感到強
烈的痛苦,想趕快從這種心靈的重擔解脫──一則,我不知道做為一
個改革者的最終意義何在?是否人生的目的僅僅在於強烈對抗社會上
周而復始、永遠不竭的罪惡?二則,太多的挫折、人心的冷漠愚痴,
除了理性的分析他們背後的社會文化思維,我能不能回答這些罪惡是
為什麼而存在的?有時,進行一次強烈的抗爭後,回到家裡面對夜晚
繁星,心中不免生出強烈的恨意──為什麼要為了這些冷漠愚昧的群
眾付出心血?為什麼天上不降下大火把這些罪惡的主政者消滅?當然
,這些心底啃嚙的衝動終究只是一時;常常為了進行下一次抗爭,許
多疑惑與挫折只能藏在心田。是否抗爭的熱情總是隱藏著冷冰冰的對
現實世界之無耐與怨恨?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太多人一但離開
抗爭的戰場,這些冰冷的挫折感就會沒有阻礙的爆發而不可收拾;酗
酒、玩女人、自我放逐與蓄意沉迷金錢,會不會是社會運動者退出第
一線之後最大的考驗?
我有我的方式。 煩躁的遊行後,一首莫札特 NO.27 鋼琴協奏曲與一
杯竹葉青便是最好的鬆弛。若是疑惑進行這些追求公義的實踐究竟有
什意義,那就來一首布拉姆斯 OP.118 的空靈音樂,把熱熱的心冷卻
,不要思、不要想,世界就是自然的運行,我不過是自然的進行這些
運動。把心靈的任何熱情全收拾起來,激動的街頭對峙後能立即安祥
地神遊在貝多芬 OP.111 之太虛幻境,我的修行境界是否己經物我相
忘了呢?隱藏在外表的熱情與激動之下,把情緒與思慮完全從內心趕
除而不能絲毫憾動平靜的靈魂,我冷冰冰的在內心形成一塊石頭。
使用這種「逍遙」的境界來超越現實生活的思慮與情緒,是一個可行
的方式;但是,也許真正的答案被我忽略了。
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三弟伊萊莎因為
敬愛的曹西瑪長老死後之異常現象被人污辱,從而產生極大的挫折與
怨恨;因此懷著自我毀滅的惡意去見一個被社會不齒的女人格魯申卡
,結果,由於認識到被視為墮落的女人其內心的真善美是這麼容易因
為一點點真誠的關愛而激起,他因此仆倒在地面狂吻,發誓要永遠愛
這片大地...... 這樣的激越心情在「逍遙」的心靈裡是不可思議的
,甚至是有害修行的。但是,對一個社會運動者,要如何超越那些令
人心痛的過去?是否人人可以藉「逍遙」而成為冷冰冰的一塊石頭,
從此對個人陷身苦難的現實情況能甘之如飴?
一但身為一個社會運動者,就會承擔了太多現實的苦難;不只自己的
,還包括別人的──有無辜變賣成雛妓的山地少女、有親人被私刑暗
殺的二二八家屬、有壓死在官商勾結下水土保持不良的住家人群。每
次對一個社會議題發出正義的怒吼,便同時承擔了這些人的苦難。是
否能夠像伊萊莎一樣,承擔著巨大苦難,仍然真心赤忱的愛這片大地
?
有一種音樂令我深深的震憾,它正是觸動這麼一個問題:你是否能承
擔苦難,同時又赤忱的愛這片大地?
布拉姆斯一生與克拉拉相戀,為著許多難解的理由與布拉姆斯自己個
性上的孤僻,他把自己冷冷的縮成一塊石頭,生活裡只有音樂和克拉
拉,這正是 OP.116 到 OP.118 鋼琴小品集的寫照。當他預感克拉拉
的死之時候, 他面臨了強烈的苦難提問: 布拉姆斯, 你能使用
OP.118 終曲的神秘境界來超越克拉拉之死嗎? 布拉姆斯馬上發現他
無法再繼續當冷硬的石頭,他可以不在乎別人,不能不在乎克拉拉,
超然的石頭就是因為對克拉拉的掛念而粉碎。若是不能忍受失去克拉
拉,你要如何回答這個苦難的提問?布拉姆斯的答案就是 OP.121 四
首「莊嚴之歌」。第一首歌承襲從鋼琴室內樂發展到 OP.114 豎笛三
重奏那種極度的不安與驚悸,冷冰冰的石頭面對了克拉拉之死的提問
,再也不能保持平靜了。第二首歌是布拉姆斯回顧弦樂室內樂的人間
情感之作,這種情感在 OP.111 弦樂五重奏達到高峰,卻被布拉姆斯
企圖成為冰泠石頭而一再否定;但是面對克拉拉之死,被 OP.118 壓
抑的人間情感終究得完全的表白。正是克拉拉,敲碎了石頭而使布拉
姆斯重新承擔人間的情感,結果就產生第三首歌來痛苦的宣告:他無
法忍受失去克拉拉!糾纏的情感一直圍繞著第三首歌的音符,布拉姆
斯企圖得到的答案是什麼呢?在經歷沉重、肅穆、憂傷後,第四首歌
竟然呈現些許歡愉、熱切與溫柔的眼淚;冰冷的石頭變成和煦的陽光
,布拉姆斯,第四首歌結尾前的一聲狂烈高唱,你是否仆倒在地面狂
吻?你是否表達了你坦然承擔著苦難,又真心熱愛這片大地?
從此,有一種音樂令我「適意」,有一種音樂令我「扎心」。處在深
受中國文化影響下的台灣社會, 繼承逍遙的精神而習慣於莫札特
KV.570 鋼琴奏鳴曲或布拉姆斯 OP.118 鋼琴小品集對心靈的釋放,
似乎是一件很自然、很適意的事。而聽到布拉姆斯 OP.121 四首莊嚴
之歌與貝多芬 OP.131 弦樂四重奏,總是令我扎心─如何能承擔苦難
同時又愛這片大地,是需要學習的。明明很扎心、不平靜,這種音樂
我還是一再的欣賞;我不願輕易流逝任何一個答案,因為這種音樂憾
動了人生困境最大的提問。
毫無疑問的,目前分享藝術的人是很少會投入種「扎心」之感的;只
因「適意」是人生最輕鬆的價值作為,「什麼都是有意義的」、「什
麼都應該嘗試」這豈不是「人生適意而為」的最佳寫照?在目前這個
價值失落的時代,要再講究「扎心」之感,恐怕得流落到古董博物館
了........
但是我不願被時代淹沒。
從冰冷的石頭走出,壓抑的熱情、怨恨、激動一下子全沸騰;能夠克
制自己永不犯錯,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由於自己墮落的經驗,認識
到人類本來就有所不足;不是大眾愚昧,而是人類本來有限。這個世
界許多人不需要靠修身養性成為永不犯錯的聖人,他們需要的是被救
贖!然後,因著救贖的愛,一方面承受從正義性格而擔負的苦難,一
方面用最赤忱的心愛這片大地。
我還是不斷在學習,我仔細欣賞貝多芬最後六首弦樂四重奏、布拉姆
斯四首莊嚴之歌與莫札特之安魂曲,然後尋找同樣是音樂愛好者而且
同樣是一個對社會不義有重擔的人。我期待彼此的心靈交流,學習超
越心中的怨恨與疑惑,同時又不失對人類社會的熱愛。但願有一天,
能夠同樣仆倒在這片大地,瘋狂的發誓我愛它!
讓我們一起來追尋:能夠因著社會正義或個人得失而承擔讓心靈難以
負荷之苦難的人,你在那裡?是否你不斷的學習之後,你也能仆倒在
大地對它瘋狂的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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