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娘胎開始爸爸就篤信『胎教』,天天讓我聽古典音樂;小時候最快樂的事,是爸爸一邊放圓舞曲,一邊帶著我大跳不三不四的舞步。更幸運的是,我家經濟情況是中下等,父親出身也不是什麼知識份子,不過是小小的公司課長罷了。但是,把花在房子裝飾費、遊樂費、置裝費的錢一省再省;什麼名銜金錢都是現實問題,熱騰騰的只靠一顆追求『美』、追求『超越』的心。
這樣的心,既不是迎合什麼貴族品味,更不是賣弄自家程度,也絕不會被太多不必要的知識干擾赤裸裸的心靈;然後,決定了至今約30年的音樂歲月。
當然了,沒有人能完全客觀的面對所有音樂,因此,我只能談談我浸淫最多年的古典音樂;其中有一段時間曾移轉到國樂(古曲,非現代融合古典音樂做法的作品),但是,終究以古典音樂為最後的歸宿。
越聽得多,口味卻越來越窄;直到現在,己經是非貝多芬、舒伯特、莫札特、布拉姆斯與巴哈這五大音樂家的後期作品不聽了。過去在 bbs古典音樂板上的討論,我常常提到這個『五大後期』的觀點,當然了,相對引發的討論一定是:為什麼『只』有這些『五大後期』的音樂才值得聽呢?當時常常有一些討論,不過,這種與『五大後期』的心靈深深相遇的感覺,實在很難化約成音樂語言來跟別人分享;所以,一直頂多也只能用『境界高妙』、『旋律感人』、『作曲法特殊』這些名詞來進行不精確的描述,總覺得不能盡興;更重要的是,這種深深心靈相遇的感覺需求,在純粹音樂愛好者身上反而很難看到。我常常以為,愛一個音樂(或藝術),要愛到願意『獻身』才能深深的心靈相遇;像我所出生的小小破舊的家,四面都是白牆壁;只憑著父親完全放棄任何外在的裝飾,硬是把四面蕭牆擺滿了唱片與書籍。想到許多人看到我所擁有的書籍與唱片總以為我家是什麼大老闆、大教授的出身,卻不知道是我父親一個月不超過三萬的薪水苦苦撐出來的;我想,這才是真正的『獻身』於美和超越,才能談真正深刻的心靈相遇。
上圖:貝多芬的家
一直在想:音樂為什麼會得到我的喜好呢?無非是心靈的共鳴吧!
我對國內古典音樂界的一點點特殊意見,多半是對舒伯特的獨特眼光;不過,說到深深的心靈相遇,還是得談到貝多芬。
貝多芬,這個被一大堆通俗、專業讀物談爛了的人物,還有什麼可談呢?有!談貝多芬很容易,『彈』貝多芬也很容易,但是要說到與貝多芬深深的心靈相遇,這就很難了。
從第27號鋼琴奏嗚曲,到兩首大提琴奏嗚曲;經過了第30號鋼琴奏嗚曲對詩情畫意的憧憬,越過了第31號鋼琴奏嗚曲對苦難情緒的深思。一個可能的答案出現了:
貝多芬回答:『我要超越這個世界,我要追求完全的心靈解放,我要逍遙的冷眼看待這個苦難世界!』
因此產生古往今來最偉大的 op.111 鋼琴奏鳴曲;古人說,讀蘇東坡兩篇赤 壁賦,勝讀一部莊子;我要這樣說:聽一遍 op.111 第二樂章,勝過讀兩篇赤壁賦!
op.111實在無法描述其成就的偉大:從第一樂章對世間苦難的提問開始,那種面對現實世界無法安樂的沉重足以讓人心沉到無限的幽谷;貝多芬奮力掙脫,得到人心能得到的最高境界 ── 第二樂章的逍遙、自然與神秘,是如何憾動了我的心,讓我對現實的煩惱完全的忘卻,在心靈上完全的解放。 瘋狂沉迷於 op.111 ,是我高三考大學的日子。一大堆煩惱的事,再加上父親所服務的公司倒閉,家計岑岑不保;在那種苦日子裡用這首音樂來安慰心靈,是當時唯一的依靠。反正世事是『既來之,則安之』,用一顆逍遙的心看待它,不要讓心情受到影響,我自能得到平靜。
上了大學後,我所關心的議題有了重大轉變;以往著重個人的修身養性,現在則捲入社會運動的旋渦。先是民進黨成立,再是學運風起雲湧,然後是資訊的充足而對社會改革有所負擔;這時候,再也難以保持安靜的心了。五二0事件學生靜坐抗議卻被打個半死,農民和平示威卻被抹黑成預謀藏棍子石塊;一切只是為了打壓政治上的反對勢力瓜分政治大餅 ── 沒錯,也許那些人是為了一己私利才想取代當權者,可是沒有政治利益全憑道德熱情的學生呢?生計沒有保障不得不走向街頭的農民呢?他們為什麼得在政治鬥爭的考量下受到傷害?為什麼沒有人看到這一點?為什麼只要為了所謂的『安定』就非得要把純樸的農民與熱情的學生抹黑成流氓?為什麼為了所謂的修行所以在道場中要被嚴詞批判『參加街頭運動會敗壞門風』?為什麼談到修養人人滿嘴清高和平,談到街頭運動人人就滿嘴惡口,恨不得罵盡街頭『暴力(?)』份子的祖宗十八代???
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不公平,我沒有辦法不正視;一顆逍遙的心可以超越一切,就是無法超越我親身目睹這種時代的各種可悲可笑又可嘆的苦難。
我還是瑟縮在 op.111 的懷抱裡,那是我唯一的安慰;不然,我會發瘋。但是,貝多芬被上帝詢問的另一個問題也開始漸漸跑到我的腦海了:
貝多芬回答上帝:『我要超越這個世界,我要追求完全的心靈解放,我要逍遙的冷眼看待這個苦難世界!』
上帝微笑了,上帝再問貝多芬:『你認為你的答案是正確的嗎?你如何能從你的答案知道如何面對卡爾事件中你對一個母親愛子之心的踐踏?』
多芬無法回答,終其一生都沒有答案 ── 只有音樂嘗試回答,最後的作品,六首弦樂四重奏就是這樣產生了。
無法理解這些,就無法理解為什麼 op.135 弦樂四重奏與 op.111 是如此的不同。
在貝多芬生命的後期,徘徊在『逍遙』與『拯救』是他最後的疑惑;透過音樂的語言,他把這兩種生命追尋的答案都完美道出了 ── 最後剩下的是『選擇』,也就是『一個困難的決定』!選擇 op.111 式的『逍遙』與 op.135 式的『拯救』完全沒有對錯可言,那只是個人心靈的選擇;或者說,對於選擇了『拯救』的人而言,那是上帝的恩典與應許。
貝多芬最後選擇了『拯救』,我在大學三年級瘋狂愛上最後六首弦樂四重奏時就模糊的有點感覺;但是,對於『為什麼』貝多芬選擇拯救,這是我一直無法理解的,也是我那一生中難解的疑惑。
我仍然喜愛 op.111 ,因為它是我心靈極大的安慰;但是 op.135 在心靈的 啃嚙是可畏的,落上永生上帝之手,誰都逃不掉。
感謝主,現在受洗成為基督徒,信仰、藝術(音樂)、思想、知識與社會關懷完全融合一體,不會再互相衝突了。我的心靈歷程與貝多芬是如此的接近,所以我也隨著他作品的轉變而變;現在,我也確定我選擇了『拯救』;同時,也完全能理解為什麼自己明明知道 op.135 的『空無境界』比不上 op.111 ,卻仍然偏好 op.135 了。
至於我『為什麼』選擇『拯救』,我跟貝多芬一樣無法回答;落在永生上帝的手中是一種奧密,只有上帝才知道。在沒有信仰基督教之前,貝多芬給我留下這個大難題:為什麼他會從op.111鋼琴奏鳴曲的逍遙、自然與神秘的最高境界,轉向 op.135 弦樂四重奏的拯救、盼望與和平?
現在,再度與貝多芬透過音樂心靈相遇,我想,我己經得到答案了。
後記:大陸思想家劉小楓的巨作『拯救與逍遙』是一本偉大的思想著作,我一直在想,大陸能,台灣也能;既然用文學來分析『拯救』與『逍遙』這條路線己經被劉先生用掉了,那麼我嘗試來利用音樂分析吧!而且要更進一步,指出這種『拯救』與『逍遙』的衝突,是不分中西存在所有人的心靈中。
但願日後能真正寫出這樣深度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