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女性角度審視克拉拉
  ——我讀南西•瑞區(Nancy B. Reich)所寫的「克拉拉之死」(高談文化)
陳韻琳

 

  南西•瑞區(Nancy B. Reich)所寫的「克拉拉之死」,是從女性的角度重新審視鋼琴家克拉拉這一生。她取用的史料跟其他書寫音樂家舒曼的史料一樣,用了非常多舒曼與克拉拉、還有他們周遭朋友的書信;但很不一樣的是,她相當著重克拉拉的角度,這也是女性跟男性,在看待這段藝術史上的大事,最不一樣的地方————同樣身為女人,我們從書信的字裡行間,會更多看到、並揣摩著克拉拉的心情。

  南西•瑞區看到的克拉拉,是個音樂家、演奏家,而不只是音樂家舒曼的妻子、音樂家布拉姆斯的情人。她在音樂史上,有她自身的地位,但她同時還是個妻子與母親,而且還是有躁鬱情緒週期的音樂家的妻子,這使她在作舒曼妻子的期間,特別的有她的難處。

  因此南西•瑞區並不著力於克拉拉和布拉姆斯長達近四十年的藝術心靈的愛情————因為這並不是克拉拉最艱難的時期。

  她仔細書寫的,是如下幾點:一、克拉拉生命中兩次,夾在兩個男人之間的艱難,二、成為傳統家庭主婦的舒曼的期望、和作一個演奏家的自我期望之間的衝突,三、演奏家生涯中比舒曼更有名、賺更多錢,造成的夫妻關係緊張,以及最後的,母親角色的失敗。

  同樣都啟用存留下來的書信、文件資料,卻有不同的著力點,這正是女性書寫的價值所在,也是女性意識覺醒後才會注意到的切入點。
 


夾在父親與情人中間的為難

  克拉拉婚前所面臨的,父親維克和舒曼對她的爭奪,南西•瑞區注意到克拉拉的女性特質,會導致克拉拉讓自己承受到遠比維克和舒曼都更多的壓力。

  克拉拉的父親很明顯的對克拉拉有非常強的掌控欲,他視克拉拉為他的搖錢樹、與鞏固社會地位的工具,而克拉拉有很長一段時間,勉強自己聽從:但問題是,正因為父親這種掌控欲,導致克拉拉很年輕時,就已經在音樂界擁有名聲地位與肯定。維克從沒有把克拉拉教育成「某某貴族或有錢階級的妻子」、或「某某音樂家的妻子」,他要克拉拉自身就是偉大的音樂家、演奏家,要她作當時男人才做的事。

  這其實是很弔詭的,一個掌控性強的父親,為了自己,甘願竭盡一切辛勞的,做處理一切人際、行政、雜務的經紀人,不辭辛苦的伴隨克拉拉一切演奏的旅程;他讓克拉拉失去一切情感的自由;但他造就出克拉拉的名聲地位、與音樂家的自主性,擁有她自身的掌聲與認同,讓克拉拉往後有能力輔佐她和舒曼的家庭經濟,甚至讓克拉拉在舒曼進療養院後,可以憑己力照顧他們眾多的孩子們。

  維克曾在書信中說:「現在她(指克拉拉)擁有了最高榮銜,保證到歐洲各地都會無往不利,此刻她才瞭解這是透過堅定的決心得來的,要不是我跟那些粗人奮戰,我們今天會在維也納嗎?」

  要掙脫這樣的父親,是艱難的。她寫信跟舒曼說:「當我想到有一天他會失去我的可憐樣子,我就非常難過,我知道我對他有責任。」

  另一次,當舒曼被維克大大嘲弄污辱後,克拉拉寫信跟舒曼說:「離開父親對我而言並不容易,我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掙脫困境,但是愛會帶給我面對一切的力量,當那一刻到來,我也會做到的,父親可能會跟我脫離關係,喔,我的天哪,多可怕,一定要走到這一步嗎?那時上帝應該會原諒我,....真的只是為了愛。」

  離開父親的罪惡感糾纏克拉拉很久很久:「我是他的女兒,雖然我常常很痛苦,我還是很愛我的父親,他是為了我好才這麼做的....。」

  當克拉拉寫這些話時,她父親維克其實是不時出現近似瘋狂的傷害她和舒曼的行為的,甚至不惜詆毀他曾辛苦幫克拉拉建立起來的鋼琴家的名聲。這多少可以看出克拉拉面對親人、愛人時,那種竭力保護他們、不願傷害他們的個性。

  從克拉拉信中描述的夾在兩個男人中間的痛苦,明顯表達了女性重視關係、重視情感,無法像男性一般灑脫,說絕交就絕交、說扯破臉就扯破臉。

  克拉拉的父親詆毀克拉拉,多少呈現出他培育克拉拉背後,還是有著利己的成分,但我不可能否認,克拉拉的父親對克拉拉是有著父愛的,這點克拉拉自己也很清楚。

  因此,克拉拉對父親的情感就很衝突了。她不可能恨父親、她也不想跟父親絕交,但她渴望舒曼。

  因此在爭取跟舒曼結婚的過程中,克拉拉承受比舒曼更多的痛苦,她一直努力著不要讓三人關係往最壞的方面發展。

  女人這種為關係為情感焦慮的特質,有時候是會讓男人不解的,總覺得女人未免過於為賦新詩強說愁,婆婆媽媽、不夠果斷。事實上,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拼命在為快要破裂的關係縫合、彌補,這不只發生在情人與父母之間,更發生在青少年兒子跟父親的衝突上,親人之間、朋友之間發生衝突,不肯吵架的是女人,但最焦慮的,也是女人。

  南西•瑞區這段話,是企圖從克拉拉的女性特質,來看夾縫中的克拉拉。她比舒曼苦。因為她擁有重視關係與情感的女性特質。
 


妳能為所愛的男人放棄才華天賦嗎?

  維克反對的其實不是舒曼,而是任何可能引導克拉拉進婚姻的男人。這真是讓人吃驚。他真的可以為了克拉拉建立的事業,寧願克拉拉單身一輩子。很難不判斷,維克打從一開始跟克拉拉之間的關係,其實利己的 成分居多。

  但維克未嘗不是也看出婚姻,對女性事業的戕害。當時女性在音樂界,結婚後幾乎全都放棄音樂事業了。維克問克拉拉:妳真的甘願為舒曼放棄妳的才華天賦嗎?

  舒曼寫給克拉拉的情書上說:「年輕的妻子必須會做菜和持家。」「我們婚後第一年,妳應該忘記藝術家的身份,妳應該只為妳自己和妳的家庭、妳的丈夫而活,等到....等著看我如何讓妳忘記藝術家的身份,因為妻子的地位比藝術家高....妳不必再跟大眾接觸....那些不足掛齒的名聲,我不放在眼裡....。」「要相信我並且服從我,畢竟,男人的地位在女人之上。」

  可以想見,克拉拉婚後將要面對的心靈衝突會是什麼。

  從現代女性的角度,女人在婚姻,與發展完成自我中,已經不再是零和遊戲,只要不講究著完美主義,這是可以兼顧的,可以在婚姻中階段性的發展、完成自我。克拉拉的父親,活在當年,卻前瞻到現代女性對自我的期待。(我想,這絕非他智慧過人,而是歪打正著。)

  我比較在意的是舒曼對克拉拉說的話。我到現在仍舊碰到把愛情當成救贖的男性與女性,這樣的男性,總會認為:「我這麼愛妳,妳還有什麼放不下的?」這樣的女性,總會認為:「只要他愛我,我就擁有了全世界。」

  其實並不。女性的發展與自我圓滿,愛情只是其中的一部份,還有別的。

  把愛情當救贖的人,往往對愛也會有很強的掌控欲,不能給對方自由飛翔的空間。這種自由飛翔,甚至包括讓對方反對自己。

  克拉拉婚後的確面對到舒曼的掌控個性。

  男女之間,即使親密是夫妻,內在生命的獨立與自信,是非常重要的。擁有內在生命的獨立與自信,比較不會駕馭掌控,不會沒有安全感,活的也比較能怡然自得。

  只是這種獨立與自信,是需要成長而得。黏附進愛情的人,總是會忽略掉,這種成長不能只靠對方,更需要靠自己。

  所以南西•瑞區接下來描述克拉拉婚後的生活:


  舒曼和克拉拉婚後曾有一段最幸福美滿的時光,他們一齊分享著音樂,舒曼的創作也自此邁向高峰,對舒曼來說,克拉拉是他創作後最佳的詮釋者。其實打從很早以前,舒曼創作第二號作品「蝴蝶」時,他就發現,他的創作不能沒有克拉拉在其後以演奏來詮釋,也只有克拉拉能進入舒曼創作的神髓。

  舒曼非常的愛克拉拉,克拉拉也衷心感到幸福。
 


真的安於傳統的賢妻與良母?

  但是,舒曼期待克拉拉的演奏,從此安於家中,只為他演奏;舒曼期待克拉拉成為傳統的家庭主婦;而克拉拉又像過去對掌控她的父親一般不想忤逆舒曼;這日漸在克拉拉心中造成衝突。克拉拉日記中開始出現沒時間練琴、只要舒曼創作她就不能彈琴、舒曼創作時她被關在門外一個音符都不能參與、家務瑣事太多等字詞,字裡行間充滿了失落感。此外,她也顯出一些沒有安全感的徵兆,恐懼失去舒曼的愛。

  這些狀況,隨著克拉拉又出外演奏後,漸趨緩和。
 


重返鋼琴家克拉拉的角色

  克拉拉開始重新登上舞台,一開始純粹是為了舒曼,舒曼的創作需要公開發表,而舒曼最放心的還是克拉拉的演奏。但克拉拉一旦重返舞台,她便不斷有新的邀約演出機會,場次越來越多。克拉拉內心深處非常想繼續她鋼琴家的名聲,她知道再等幾年,她將被超越被遺忘;而爭取演出,對舒曼的作品廣被人知也有好處,就這樣,克拉拉開始重新過起旅遊演出的日子了。

  儘管克拉拉以推介舒曼的作品為最神聖的職責,這的確也是平衡知名演奏家、與舒曼的妻子兩種角色的最好辦法,但還是無法避免的造成夫妻之間關係的緊張。舒曼不喜歡伴隨旅遊,這嚴重妨害他創作時所需要的寧靜;但舒曼又不喜歡妻子不在身邊;當舒曼發現某些場合克拉拉比他還有名,他還會出現強烈的情緒;此外,舒曼並不喜歡克拉拉為了貼補家計出外演奏的感覺;這會讓他有自尊受傷之感。

  克拉拉很小心的維護舒曼,盡量演出舒曼的曲目,盡量在公開場合力捧舒曼,以避免舒曼有不舒服的情緒。

  舒曼其實也很衝突矛盾,他信中跟克拉拉說:「妳還這麼年輕,而且在少女時期付出那麼多努力後,我很難因妳不想放棄藝術家生涯而責怪妳,一言以蔽之,妳可以繼續用妳美好的才華,帶給人們歡樂....。」但事實上,他一直是有著情緒的。

  不過衝突還是時而浮上台面,焦點幾乎都是在錢的事上。舒曼和克拉拉婚姻第十四年時,已有了八個孩子,任何人都可以想像的出,他們有很大的經濟壓力,而克拉拉只要出外演奏三個禮拜,就可以賺得舒曼一整年的收入。

  有一封1853年寫給朋友的信透露克拉拉的處境:「....關於波昂的音樂會,我很想參加,因為,第一、它讓我有機會再次跟你和賴默爾斯(註:大提琴家)一齊表演,其次,它可能也帶來一點收入,你很清楚,我們在這裡的收入不多,但是家裡的開銷卻很大!(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親愛的瓦希勒夫斯基,不是嗎?)」克拉拉這封信很明顯的陳示出,她有她身為演奏家、渴望接受挑戰的心情;她也在努力的幫舒曼掙錢,但卻不適宜讓舒曼知道她有這方面的動機。


  看到這裡,我想到我曾經聽過的一個笑話。

  男人不小心偷了腥,若是跟太太說:「我真的一點都不愛她,但是她太騷了,一直主動貼我,我又喝多了,就忍不住了,現在真後悔。」那麼,這個婚姻危機會比較快過去。

  女人不小心偷了腥,若是跟丈夫說:「他的眼睛讓我心神蕩漾,言語溫柔甜蜜,一時糊塗,覺得自己愛上了他。沒想到,他床上功夫一塌糊塗,威爾剛都救不了他。」那麼,這個婚姻危機也會比較快解除。

  這笑話背後意味著,女人最後一道不可侵犯的防線,是愛。
  男人最後一道不可侵犯的防線,是自尊。

  愛與自尊,分別成為女性與男性的罩門,脆弱不堪,要小心的呵護,男人會因為失去自尊而不再愛,女人會因為失去愛而不擇手段的維護自己的自尊。

  不知道你同不同意這個笑話?

  從一個女性的立場,我認為克拉拉最累的,是在舒曼這脆弱不堪的自尊。

  舒曼是依賴克拉拉的,他需要克拉拉隨時在他身邊,從女性自然油生的母性愛來說,這可能會讓克拉拉感到幸福,她知道她在舒曼心中不可或缺,她會竭力撫慰舒曼。

  以克拉拉竭力推廣舒曼創作的用心,她一點都不在乎舒曼的創作掙不了多少錢,以她對舒曼的服從,她也不可能自我膨脹自己,以為自己身為一個音樂傳播者、鋼琴家,就比舒曼更了不起。她甚至會因為自己能推廣舒曼的音樂而深以為榮。

  家中需要錢是事實,到處開演奏會會博得名聲也是一個事實,卻得要小心翼翼的遮掩這個事實,為的是維護舒曼的自尊,我認為,這是克拉拉最累的地方。



躁鬱症舒曼的照顧者與陪伴者

  從我們現代女性的角度來設想克拉拉當時的處境——她要滿足舒曼期待她的傳統家庭主婦的角色、她又有著自我期待;她要讓自己的專業繼續被肯定、她要不能讓自己的成就高過舒曼;甚至,連家中經濟這現實問題,她都要顧到舒曼的顏面自尊,我想,任何女性都知道克拉拉處境之難,不可能面面俱到十全十美。

  此外,我們還不能忽略的最重要的一點是,舒曼其實在婚前就已經有躁鬱週期發作的現象,隨著他的創作力高低潮而並隨起伏,這狀況婚後越來越嚴重,克拉拉得細膩照顧他,安撫他的情緒,這更是高難度的角色。到後來,舒曼心情抑鬱週期出現時,會一直不停的挑克拉拉的毛病,指責她彈奏的音樂,克拉拉處境很辛苦,也受到很多傷害。

  當舒曼克拉拉到杜塞多夫,舒曼擔任類似音樂總監與指揮家這樣的角色後,有人非議克拉拉幫舒曼管太多事。但那時,舒曼躁鬱徵狀已經非常嚴重,並會伴隨幻聽現象,常有不能勝任工作的情況出現,多少人能理解克拉拉得維護舒曼自尊、又得保護他以免他砸掉飯碗,這當中的難處呢!

  當舒曼和克拉拉私定終生但尚未能結婚時,舒曼曾在沮喪週期出現時,做了一個夢,他信上說:「我夢見我走在深水裡,一股衝動讓我把這個戒指丟到水中,然後,我非常渴望追隨它跳進去。」

  1854年的某一天,舒曼果真把戒指丟進水裡,而後跳進水裡自殺。他已經精神崩潰了。後來他被安排住進療養院,至此病情沒有起色無法再出來,於1856年過世。


  關於舒曼臨終那幾年進出精神病院的日子,我想,只有經驗過的人才能明白,家中有一個躁鬱症或憂鬱症家人要照顧,這箇中的辛苦,真的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我曾看過一張躁鬱週期與舒曼創作的對照圖表,那張圖表很清楚顯示舒曼在創作高峰後,會陷入情緒低潮,那時就無法創作,譬如他的1844年,完全沒有作品產生,當然這意味克拉拉得想辦法開演奏會掙錢,同時,她得兼顧舒曼的自尊,與情緒週期出現時會出現的挑剔、吹毛求疵、難以相處。

  而舒曼晚年,克拉拉被人指責「管太多舒曼的事」背後的辛酸,大概也只有自己忍耐著了。

  克拉拉也是人,她不可能沒有情緒,但是照顧躁鬱或憂鬱病人,不跟他們的情緒起舞是非常重要的。克拉拉需要有舒曼之外,另一個宣洩情緒、尋找安慰的管道。而她的情緒該往哪宣洩、她的安慰又從哪來呢?

  不少人認為布拉姆斯會和克拉拉相愛,克拉拉已陷入的婚姻疲憊感應當是推力,但布拉姆斯是在舒曼入院前一年才進入克拉拉的生命中,之前,克拉拉承受舒曼的週期情緒,已經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了,因此,支撐克拉拉、協助她宣洩掉壓抑的情緒,一定另有管道。那管道就是音樂本身。

  不拘是透過音樂逃離現實、或者宣洩情緒、或者昇華情感....,音樂早已是克拉拉唯一的慰藉,因此克拉拉才會對音樂有這麼深的理解,以致於布拉姆斯後來的創作,也十分需要克拉拉的回應。

  這種對音樂的依戀與理解,促成了克拉拉與布拉姆斯之戀,也使克拉拉越進入婚姻後期的痛苦、越逃進音樂當中,舒曼死後,她心之所繫全在音樂,南西•瑞區認為,這正是她成為失敗的母親的主因。
 


丈夫與情人之間

  舒曼住進療養院期間,克拉拉出現另一次夾於兩個男人之間的處境,那就是布拉姆斯跟她的戀情。

  布拉姆斯於1853年認識了舒曼和克拉拉,他們成為摯友。第一次見面時,克拉拉已懷有他和舒曼的第八個孩子。舒曼精神狀況不好時,布拉姆斯已完全察覺,並非常的擔憂,舒曼住院後,布拉姆斯決定對克拉拉伸出友誼的支持與安慰。

  克拉拉的朋友薩洛蒙紀錄下他和布拉姆斯走訪克拉拉時,克拉拉給他的印象。

  「她正在彈琴,我們可以在外頭聆聽,演奏絕妙、認真而有力,我們不明白為何她在當時的處境下,還能彈得那麼好。那首曲子結束後,她出來了,她看起來好悲傷,讓人忍不住馬上擁抱她,我們避談那件不幸的事....然後她....努力抑住淚水,而後忍不住痛哭流涕。『要不是堅信我丈夫會很快好起來,那我也不想活了。失去他,我活不下去,最糟的是,我不能跟他在一起,而他到現在都還不曾找我,這段時間以來,連一次都沒有。』她好不容易說完這些話,幾乎是泣不成聲,她美麗的雙眼,帶著無法形容的憂傷看著我。....」

  我們多少能體會,早已仰慕心儀克拉拉的布拉姆斯,會多想保護她、照顧她、安慰她!

  克拉拉有一個特點,就是一旦沈浸於音樂,就會陶醉到忘懷現實的一切。

  她曾說:「藝術是份美好的禮物,的確,沒有什麼比用聲音表達人的感情來的更美。它也是悲傷時刻最好的慰藉,能夠帶給別人一個小時的快樂,是多麼愉快的事,多麼美好的感覺,而把自己的生命投注在追求藝術上,是多麼崇高的感覺。」「音樂是這麼的美妙,當我想哭的時候,它常常是我的慰藉。」

  而就在這一天,布拉姆斯為了逗克拉拉開心,為克拉拉演奏鋼琴,果真,克拉拉變得很愉快,人也年輕了,她以微笑和握手,對布拉姆斯表達感謝。

  日後布拉姆斯成為克拉拉家中的常客。布拉姆斯可以給克拉拉最需要的東西——溫暖友誼的支持,以及音樂——因為布拉姆斯已經發展出他驚人的音樂創作潛力,而日後,甚至會遠遠超越舒曼。

  舒曼入院後,碰到他非常在意的人去看他,情緒就會激動到病情惡化,布拉姆斯經舒曼央求,獲准去看他後,舒曼立即病情惡化;醫生完全沒有把握克拉拉出現,對舒曼造成的影響,便建議克拉拉不要去看舒曼。克拉拉一直沒有忤逆醫生,她果真沒有去看舒曼,當然,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也是:她若看了舒曼,她會很久很久的都處在非常難過的情緒中,她實在難以負荷這種痛苦。這種迴避去看病人以逃避痛苦的情況,當遺傳舒曼病情的路德維希也住院後,也雷同的重複發生。

  當醫生最後宣布舒曼病情不可能好轉後,克拉拉非常哀傷,她也無法下定決心是否該去看舒曼、或接舒曼回家,她信中說:「多麼想看到他,這個狂熱的藝術家....,但是,我要現在這個樣子的他嗎?我該要這樣子的他回來嗎?我再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已經想過千萬遍,結果還是一團糟。」

  舒曼入院這兩年,布拉姆斯持續的跟克拉拉維持著音樂心靈與友誼的互動;慢慢的,克拉拉發現他倆的友誼已質變為愛情。

  克拉拉和布拉姆斯第一次見面時,布拉姆斯二十歲,克拉拉三十四歲,他們相差十四歲。而舒曼,大了克拉拉九歲。

  關於克拉拉和布拉姆斯,我看到非常多不同的說法,其中最誇張的說法是,克拉拉最後一個孩子,是克拉拉和布拉姆斯生的。「克拉拉之死」的作者南西•瑞區刻意強調了,布拉姆斯第一次見到舒曼和克拉拉時,克拉拉已有身孕。克拉拉和布拉姆斯對她最後一個孩子,都毫無特別之處,(這在下一段會提到),也難以讓人相信,他是克拉拉和布拉姆斯生的。

  關於克拉拉和布拉姆斯這一段,我比較能體會的,其一就是克拉拉在痛苦時,對音樂的強烈依賴。藝術對她而言,是痛苦生活的安息與避難所。

  我自己也是這樣的人。我很難受時,會渴望手邊有一本書、一部電影。看別人的故事,總是比經歷自己尚未說完的故事,要容易的多;聽別人的故事,也比較容易忘記自己的故事。我有些朋友或網友,會很喜歡在苦悶煩惱痛苦時,用電話或用文字講自己的事,我一直就不是這樣的個性。

  從某個角度而言,藝術成為人間天堂,這種說法是對的,但也必須要是某類的藝術,血腥暴力、焦慮不確定、死亡美學、糞便、性的變態....,可從來不曾使我安息過。

  克拉拉沈浸的音樂,是天堂的樂音,從她愛上舒曼早期作品,甚至死時,都聆聽舒曼早期作品,便可知道,是音樂中的純真,成為她的安慰。

  正因為克拉拉這種特質,布拉姆斯能夠給克拉拉的最偉大的愛情,就是音樂。克拉拉一定不知多少次,在得到布拉姆斯創作手稿,並將之彈奏出來時,從音樂當中得到安慰。

  但布拉姆斯也得到愛的回應。我多少可以想像的到,透過克拉拉的琴藝與音樂詮釋,將布拉姆斯的創作彈奏出來時,布拉姆斯的驚異與激賞。

  這是一種深入心靈的愛情互動,但這不表示克拉拉就忘了舒曼。

  我非常能體會克拉拉說的:
  「多麼想看到他,這個狂熱的藝術家....,但是,我要現在這個樣子的他嗎?我該要這樣子的他回來嗎?我再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已經想過千萬遍,結果還是一團糟。」

  這掙扎實在太真實了。舒曼接回家病情未必轉好,甚至可能更糟,病情中帶給克拉拉的愛的折磨,外加還需要養育六個孩子,對克拉拉也實在太過殘忍了。

  所以說克拉拉忘了舒曼,實在對克拉拉是不公平的。克拉拉與布拉姆斯的愛情心靈,絕大部分展現在音樂世界當中,無涉於舒曼是否該接回來,我絕對相信,舒曼即使回來,布拉姆斯每回去探視,看到克拉拉的憂傷與痛苦,他只會更加狂熱的創作,將手稿交給克拉拉,好送給她安慰、與安息的天堂。

  因此,舒曼住院期間,雖要求布拉姆斯探視,但布拉姆斯一去,病情反而加重,而克拉拉,就在醫生考慮舒曼病情之下,一直未獲准去探視,關於這部份,除了「舒曼一定是知道克拉拉和布拉姆斯戀愛了」的解釋,我覺得還需要加上精神科醫生對嚴重精神疾病病人的專業判斷與處理的解釋,因為,精神疾病患者的確經常會出現對家人的非理性情緒,諸如迫害妄想等等,當非理性情緒出現,一看到家人就惡化,醫生一定會建議家人不要出現。


先後成為兩個男人的謬思

  一如克拉拉曾激出舒曼最光輝燦爛的創作歲月,布拉姆斯日後也將因克拉拉,激出許許多多美妙的曲子,布拉姆斯的每一首創作,只要可能,一定會讓克拉拉聆聽並給予意見,他非常在意克拉拉對他曲子的感想,而克拉拉也認為,看初稿是她的權力,正像當年她看舒曼創作的初稿一樣。儘管克拉拉終生以發揚舒曼音樂為己任,但她也幫布拉姆斯作其中十部創作的首演。當克拉拉於1856年出版她自己的創作「浪漫變奏曲」時,布拉姆斯也作了第九號作品,這也是一首變奏曲,其間,他將克拉拉的浪漫變奏曲,編織進他創作的其中一個變奏裡,一如舒曼以前常對克拉拉作的一般,秘密傾訴著愛戀。

  布拉姆斯再也找不到另一個能跟他音樂起共鳴的女人。

  布拉姆斯曾跟其他女人訂婚、卻又取消婚約,最終他終生未婚,但他和克拉拉也沒有結婚。

  他們都活的很老。克拉拉過世時,要求聆聽舒曼第四號作品「間奏曲」,和第二十八號作品「羅曼史」,這是她最後聽到的樂曲。克拉拉死後一年,布拉姆斯也過世了。

  因此,很多人都就舒曼住院那兩年,克拉拉和布拉姆斯發展戀情大做文章,對克拉拉非常的不諒解。
 


多重角色中,克拉拉最失敗的角色

  但南西•瑞區以其女性書寫的角度,對克拉拉和布拉姆斯的戀情倒蠻能體會理解的,因此不像其他作傳者,大作文章的書寫克拉拉和布拉姆斯。她轉筆一提,開始談克拉拉的母親角色。

  是的,克拉拉在舒曼死後,仍是七個孩子(有一個孩子夭折了)的母親。克拉拉個性要強,不接受朋友的經濟援助,她要自己撐起一個家。此外,克拉拉往後的生命歲月,也非常需要音樂藝術的支持。音樂藝術成為她宣洩情感的出口,也成為她逃離苦難走進天堂的路境。於是,她作母親的角色,是失敗的。
  
  克拉拉自己的成長過程從來沒經驗過母愛,因為她父母很早以前就離異了,她是在父親嚴格的訓練與掌控中長大的,然後,她又熱愛音樂到無法自拔,1853年,她終於擁有自己的房間,可以彈琴又不必擔心干擾丈夫時,她日記中寫著:「當我能規律的彈奏時,我打從心底有如魚得水的感覺,似乎是一種全然不同的心情向我襲來,更輕盈、更自由,每件事看來都令人更歡欣、更滿意,畢竟,音樂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缺少它的時候,我覺得整個人的體力和精神都失去彈性。」....

  舒曼是個好父親,但當舒曼生病、過世以後,克拉拉太需要音樂的抒解與逃避了;此外,也因舒曼期待她傳統女性的壓力消除、加上她個性要強堅持經濟獨立不依賴朋友援助,絕對可以想見,她立刻奔上演奏家生涯的顛峰。她音樂事業,在舒曼過世後便扶搖直上,加上跟她並駕齊驅的李斯特退隱、孟德爾頌英年早逝、她又長壽,她的演奏生涯記事簿,幾乎可以成為十九世紀音樂史的重要參考史料。

  就這樣,她女人角色中的「母親」要角,是失敗居多的。

  儘管她在演奏生涯中不停的跟孩子們寫信,但孩子們紛紛被送往寄宿學校、親戚家、或讓傭人照顧,(布拉姆斯也多少幫忙照顧一些),使孩子成長歷程中,一如克拉拉經歷的,母愛是匱乏的。
 


再也不識什麼是母性的溫柔

  我們只舉克拉拉在舒曼病情嚴重發作時懷的孩子菲利克斯為例。他幾乎可算是遺腹子了,沒見過父親的面,他被保姆帶到夠大,便送往寄宿學校。他一直渴望跟兄姐在一起卻未能如願。即使是他哥哥路德維希死亡(路德維希直接遺傳了舒曼的精神疾病,死於精神病院),讓他受到很大的震驚,他希望回家見其他兄姐一面,收到的母親回信也是:「可憐的路德維希....要不是為了你,我得堅強起來,我完全無法忍受這樣的痛苦....喔,親愛的孩子,絕對不要給我麻煩,路德維希已經讓我無法承受,我最大的希望全部在你身上,如果你能改正....。」

  菲利克斯算是比較有才華的孩子,曾創作詩,並拿給母親看,克拉拉隨即拿給布拉姆斯看,結果布拉姆斯用了其中兩首,為之譜曲,可見布拉姆斯多想鼓勵菲利克斯;反倒是克拉拉,卻寫信建議菲利克斯用筆名發表,以免日後萬一失敗,大家拿舒曼家族嘲笑大做文章。絕對可以想像的到,菲利克斯受到的傷害有多大,他立刻回信,也用詞苦毒的來傷害克拉拉,這樁事,還是布拉姆斯特意去探望菲利克斯,居中斡旋調解,方化解掉的。

  這只是一例,用來說明克拉拉不知如何扮演母親中「溫柔」的一面。

  克拉拉最早出世的孩子就比較幸運了,那時舒曼和克拉拉幸福美滿,孩子們受非常多的關愛。因此克拉拉和她頭幾個孩子關係也非常的親密,尤其是長女瑪麗,日後成為克拉拉的依靠與安慰;她終生未婚,協助克拉拉的音樂事業,並作母職的代理者,等克拉拉過世後,還竭力捍衛舒曼與克拉拉的婚姻,力斥種種八卦謠言與傳說。

  克拉拉絕對是愛孩子的,但她的確是不能勝任母職,尤其當舒曼過世後,是特別的明顯。孩子們生重病、甚至過世時,她都不在場。就算我們都能同情克拉拉要養七個孩子的無奈,但孩子年幼不解世事,仍舊在成長過程中深受不能彌補的傷害。

  南西•瑞區著重此段,就女性視野來說,的確有深長的意義蘊含其中。
 


多重角色期待下,女性該如何取捨?

  直到如今,女性的角色仍舊有太多重的面貌,我們沒有人能樣樣兼得,總會失其一二。舒曼想要克拉拉成為傳統女性,給他溫暖的家,但他卻又不夠堅韌強悍到可以讓家中豐衣足食;若他們就決定了不要孩子,可能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偏偏當時(或者直到如今仍就是)不能接受不生養小孩的婚姻。

  南西•瑞區要表達的是,從女性書寫的角度,克拉拉和布拉姆斯的戀情根本不需要大做文章,她關注的是,克拉拉母親的角色,才是該探究的失敗重點。


回〔布拉姆斯〕  回〔音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