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音樂中的浮士德
 
陳韻琳

[音樂]:李斯特《浮士德交響詩》

白遼士《幻想交響曲》的初演所造成的衝擊,在音樂史上是影響深遠的,因為這場演奏造成日後李斯特創作出《浮士德交響詩》。演奏會後,李斯特有機會與白遼士深談,白遼士就建議李斯特閱讀歌德的《浮士德》。

  因此,李斯特所開創的「詩」與「樂」結合的新方向,多少是沿襲了白遼士《幻想交響曲》的新創發。

  這種嘗試,使李斯特花了很多時間讀詩,除了歌德,他還細研但丁、莎士比亞、雨果、拉馬丁、席勒,並將之音樂化,他在完成了十二首交響詩後,才寫《浮士德交響詩》,當然,最成功的也是《浮士德交響詩》。

  李斯特寫《浮士德交響詩》,是在他去俄羅斯旅行演奏,在基輔跟卡洛琳‧威特根斯坦侯爵夫人偷情,再潛逃至威瑪後,埋首寫就。不過,我們不能就此說他是根據自己的偷情經驗,揣想浮士德與馬格麗特的戀情,因為李斯特為了這首曲子,光是蒐集研讀資料的預備工作,就花費了很多年。





  在這裡也看出純音樂比之歌劇,儘管抽象的多,但的確有更多揮灑的空間。光就浮士德主題,李斯特比起白遼士、古諾、舒曼的人聲劇樂,描述的完備太多。浮士德的性格在李斯特的音樂中,至少呈現了四種,包括以增三度和弦為主的,懷疑、絕望、煩悶的年老浮士德;快速遊走短促音符呈現出來的渴望經歷生命、積極躁動的浮士德;還有旋律溫柔充滿愛意、所表現出來的在愛情中的浮士德;最後是輝煌以銅管樂器為主樂器的、完成大我理想的浮士德。

  但李斯特還透過旋律變形、以及主樂器更換,在各個主題中,增加情感的曲折幽微轉變,譬如說,以增三度和弦為主的旋律變形,再把主樂器從中提琴大提琴換成雙簧管,那垂暮絕望的浮士德,就細膩的出現了一種隱隱的渴望。這種隱隱渴望著的旋律再變形,主樂器換成法國號與單簧管,就變成充滿柔情愛意的浮士德。至於終曲那大我理想實現的輝煌燦爛主題,又是從積極躁動的浮士德主題變形而成。

  這簡單的主題分析,充分說明了李斯特的以詩導樂的結構法,也完全可以看出白遼士的標題音樂,對交響詩這種曲式結構的影響。



  交響詩,絕不只是「自由聯想遊走」這般的簡單,因為它還是有某種音樂的形式結構的,其形式結構,還是以「詩」作導引,深諳文學作品後,會發現這首曲子的發展部、再現部、終曲,都吻合著歌德原著的精神。

  譬如說,當渴望經歷生命、積極躁動的主題出現時,是先跟垂暮老年主題形成主題對位,而後浮冒成單一主題。當愛情主題出現時,先跟渴望經歷生命的積極主題彼此應和,然後才浮冒成單一主題。

  此外,李斯特將發展部特別發展愛情主題、大我理想實現主題,卻將愛情主題發展的有隱隱的不詳、悲劇感,等再現部出現,又回到垂暮與積極躁動主題,再將垂暮與輝煌理想實現主題變成終曲,是蠻吻合歌德《浮士德》作品中的心路歷程,因為,浮士德的確在重返年輕後,經歷了一整個生命週期,再度回到老年,死前仍有著冀盼、並心滿意足。

  簡而言之,交響詩是由詩的內容去決定曲式、以音樂表現詩的意念,這種改變,需要更特殊的音色與情感效果,因此使音樂形式、配器使用、調性、和弦,較諸以往,都有更多揮灑的空間。

  我最驚嘆的,就是李斯特的《浮士德交響詩》,表現出了歌德《浮士德》第二部的「追求至善——理想國」的精神。浮士德為了追尋至善,建構了理想國,但建構過程,無法避免的有邪惡、有遺憾,從李斯特在再現部和終曲中的結構,就「以詩引樂」的分析來看,也頗有意思。因為他讓垂暮的增三度和弦主題,跟渴望生命積極躁進主題先後出現,在終曲,那華麗的大我理想實現主題,也不時穿插了垂暮主題,因此那增三度和弦的懷疑、絕望、煩悶感,一直干擾著快速流動的華麗感,如泣如訴的弦樂器,一直干擾著堂堂威風的銅管。

  從李斯特詳讀《浮士德》原著來看,他透過「以詩引樂」,應當是企圖呈現追尋善的理想過程中,一路尾隨的惡。


  在歌德原著第二部中,浮士德有了填海造地成為一國之君的機會。

  當梅菲斯特提供給浮士德這個機會時,其實是給他一個擁有權勢的機會,他當然知道這人世間不變的定理:權勢勢必導致腐化,腐化的結果,一樣會使浮士德心靈墮落到不再嚮往更高更深的追尋,這時,浮士德必會賭輸。

  而以浮士德嚮往真善美的心,當然他一開始會利用這權勢,追尋善——也就是一個安和樂利的理想國了。

  但是歌德這一段寫的非常倉促,跟其他兩大段相比,顯得很簡陋,因為這段最後才寫,那時已是1831年,可是再來歌德先接到兒子死於羅馬的噩耗,接著又喀血,甚至病重到垂危,高齡的歌德顯然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因此倉促完稿。

  在這段中,歌德將重點放在理想國建立過程中,大善與大惡的並存。浮士德填海造地,在這塊地上建立了一個安和樂利的社會,當然,建造過程中無法避免的耗費人力勞民傷財,但理想國的願景,使這一切可以被容忍。

  可是理想國即將建構完成,就在一個非常小的工程——一個可以眺望理想國的平台上,浮士德碰到了難處,因為預備築平台的地方,住了一對老夫婦,老夫婦不肯搬遷,可能是因為他們老了懶怠移動、可能是因為他們對理想國的一統大業不感興趣、可能他們對更好的生活也沒有什麼冀望,總之,當浮士德提供給他們更好的田莊,他們卻一點都不敢興趣,仍舊固執的守住這塊地。

  這時,到底是理想國的願景重要,還是老夫婦的意願重要?就變成一道政治題。在執行命令時,浮士德可以用多少權勢的力量?對那對老夫婦該尊重到什麼程度?

  歌德自己成經在威瑪公國從政,那段歲月最後讓他擄獲的,是一段轟轟烈烈長達十二年的愛情——史坦茵夫人,卻不是順遂的政治生涯,他的文化理想,遭逢市民自身的反對。最後,歌德只好離開威瑪政壇。這段過程,對歌德一定有刻骨銘心的影響。而到了晚年,歌德終能透過「浮士德」,用深具象徵意涵的詩體,處理政治權勢與理想抱負、現實處境的衝突。


  在這裡,永遠否定的精靈梅菲斯特再度成為關鍵人物。他毫不猶疑的徹底運用權勢來威嚇驅趕兩位老夫婦,因為在他協助浮士德填海造地的過程中,他看到的絕不是義、而是權勢,看到的絕不是理想、而是自利,他相信他這樣做完成了浮士德的願望,但卻使理想國添了一筆罪惡的遺憾。當然,浮士德更不會在理想國面前心滿意足輸了賭注。

  因此,李斯特那最華麗的樂音與增三度和弦的垂暮主題並進,那種讓人不耐的耽溺遲緩,是樂音明顯有所指的。




回【主題音樂】 回【文學天地】 回本篇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