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簽約的背後
 
陳韻琳


[音樂]:白遼士《浮士德的天譴》、古諾《浮士德》

  我是直等到精讀歌德的《浮士德》,才體會到有兩種無法徹底被人掌握的力量,不管那人是尋真之人、尋善之人、或尋美之人。

  這兩種不能被人掌握的力量,其一是「欲善卻成惡」,另一是「欲惡卻成善」。「欲善卻成惡」,是浮士德心靈精神之旅,「欲惡卻成善」,則是永遠否定的精靈梅非斯特遭逢的更龐大的勢力。

  因此完整的浮士德音樂主題,浮士德自身的旋律線應當就夠複雜,此外梅非斯特的旋律線,還應當有另一條跟浮士德無關的對立旋律。這格局,我是在李斯特的「浮士德交響曲」中聽到,關於李斯特我晚一點再分享,我想先談談「欲善卻成惡」,與「欲惡卻成善」,這體會,使我對人性、對藝術心靈,都有更多的領悟,是我人生蠻重要的突破。

Non!je veux un tresor

  這是古諾《浮士德》Act One中的梅浮二重唱中的一個段落,浮士德以激情唱出他跟梅菲斯特簽約,想要的東西:

  
   I Want Youth!
   Then pleasure will be mine,
   So will young mistresses,
   Mine their caresses!
   Mine their desires!
   Mine the energy of powerful instincts,
   Fiery youth,
   I want your rapture,
   I want your pleasures!



  當浮士德簽約之際,手顫抖著略有猶疑,梅菲斯特便動魔法,讓浮士德看到馬格麗特坐在井邊的倩影,一閃而逝,浮士德立刻被吸引,這讓浮士德想起自己的老邁,於是毅然決然簽了約。
  
  也是在這段,梅菲斯特告訴浮士德簽約條款:「Here,I am your service. But down there,You will be in mine.」

  至於白遼士的《浮士德》,並沒有特別指明雙方簽約,不過在Act One SceneⅤ,梅菲斯特說:「I'll delight your eyes and ears. Instead of shutting yourself up, dreary as the worms that gnaw your old books. Come follow me. A change of air! Come! We'll get to know life and leave behind your useless philosophy.」而後,梅菲斯特帶浮士德到大學生出沒的酒店,讓他感受年輕與活力,再讓他在睡夢中看見馬格麗特。

  不管是古諾或是白遼士,都將浮士德與梅菲斯特的簽約,指定成回返年輕、重新戀愛的意旨,把歌德《浮士德》的第二部徹底省略了,這跟歌德原著是不合的。我相信白遼士與古諾這樣做,是因為浮士德第二部要譜成歌劇,是太高難度了。

浮士德精神

  歌德在《浮士德》原著中形容梅菲斯特是「永遠否定的精靈」。

  對著「永遠的否定」,浮士德卻是一個對真善美的追求永遠不滿足的人,他相信人類的精神心靈,可以追求著完美,而生命中的空虛遺憾,正是知道真善美遙遙在前面,卻停止了追求、或找不到追求的道路,因而生出來的感受。因此很難想像,浮士德和梅非斯特會怎麼湊在一起?我們可以這麼斷言,浮士德的每一個精神心靈的努力,都將遭逢身邊黏著的梅非斯特的嘲諷奚落與否定。

  但是,浮士德的確是容許梅非斯特一直待在他身邊,並跟他訂契約。這原因又是為何呢?

  因為,浮士德跟梅非斯特其實只有一線之隔。追求真善美的心,其實也是個永不滿足的心,永不滿足的心很容易生出空虛絕望的感受,在那空虛絕望的瞬間,跟虛無、永遠的否定其實只有一線之隔,雖然兩者在實質上,是天與地的差別。

  

  當浮士德與梅非斯特相遇前,他已經精通哲學、法學、醫學、神學,但他發現自己仍舊無法掌握真、善、美,顯然學術知識這條路,是走錯了,但是他已老了,人生也不可能再重來了。浮士德在這種空虛遺憾中,曾企圖召喚上帝的使者精靈,想透過與祂們的相遇,以速成的方法掌握生命的奧秘,偏偏上帝的使者精靈不是可以任由人擺佈的,祂們直接告訴浮士德,「我們與你並不相類」,祂們告訴浮士德,浮士德與祂們差距太大、浮士德太有限了,所以不可能透過祂們掌握真善美。浮士德說:「你們殘忍的把我踢回到毫不可靠的人類命運。」

  這種永不可能得到滿足的幻滅感,使浮士德差點自殺。與其說是教堂鐘聲與聖樂合唱救了他,不如說是,浮士德自身追求不止的生命衝動救了他,他可以被任何一絲一點的希望感立刻救回,然後繼續的回到追尋之路。

  這一段歌德原著,把「人觀」凸顯出兩個重點,這兩個重點,便帶出西方文化中何以這麼強調「拯救」。1、人有渴望真善美的心靈衝動。2、以人的有限,永遠不可能真正瞭解真善美的本質。


梅非斯特與「欲惡反成善」的背後力量

  但梅非斯特的對立面是浮士德嗎?其實不是!浮士德只是較勁的戰場。他的對立面正是真善美,是上帝。歌德怎麼形容這真善美的上帝呢?當梅非斯特說他自己「總是想作惡、卻總是行了善。」已經把真善美的上帝的本質也說出來了:上帝是對否定力量的再否定。也就是說,梅非斯特每一次較勁的戰場,所做的每一件惡事,那真善美的上帝都有辦法使這件事「欲惡反成善」。

  正像舊約聖經中的人物約瑟,他被他兄弟賣到埃及為奴,誰知道正因這個舉動,使約瑟日後有機會把他父親和兄弟從鬧飢荒的家鄉接到埃及,救了全家人的命。約瑟跟他兄弟說:你們本意是惡的,但上帝使它成為好事。約瑟沒有進行報復,是因為他崇敬那「欲惡反成善」背後的力量。

  這種「對否定力量的再否定」,能使邪惡力量「欲惡反成善」,再度看到歌德對真善美之上帝的傳神、又畫龍點睛的說明。

  不過,上帝彰顯那「對否定力量的再否定」,不是任意而隨時的,歌德深諳這一點,所以在《浮士德》的序曲中,歌德仿聖經舊約「約伯記」,提到上帝和梅非斯特的打賭,梅非斯特不只跟浮士德打賭,也跟上帝打賭,因為梅非斯特最喜歡把擁有浮士德精神的人拉入永遠否定的虛空,因此,當那人(一如前兩段所提到的人物約瑟)一旦擁有浮士德精神,他最容易被梅非斯特注意,成為較勁的戰場,也就是說,一個喜歡追求真善美的的人,總是特別容易成為戰場。他會在此生中,不斷經驗「欲善卻成惡」「欲惡卻成善」的雙主題賦格。

  兩個打賭,使浮士德這較勁戰場,不再只是浮士德的事,而是我們每個人的事,因為,我們心中是對一切精神心靈的嚮往追求都持否定的心態?或者是對這否定予以再否定?這會讓我們的心靈傾向梅非斯特,或者是傾向真善美的上帝。一個越渴望真善美的人,越可能成為戰場,一如聖經上說的:我們成為一台戲,演給世人觀看。




契約

  浮士德接受了梅非斯特的挑戰,讓自己成為戰場。浮士德願意跟梅非斯特訂契約,是從自殺慾念中返回後,另一次追求精神心靈更高境界的努力,他認為他可以利用梅非斯特提供給他的機會;而梅非斯特願意讓他變得年輕,讓他人生有機會重來一次,是要對他這精神心靈的動機進行否定,他甚至打賭時就說了:「你將終究仍和你現在一般。」

  浮士德當然知道梅非斯特的本質,但他對自己有自信,他相信他精神心靈的追求不可能因梅非斯特的否定而幻滅。
  
  因此他第一個賭說:「如果我遊手好閒、虛度時光....如果你能用享樂把我哄弄....」

  但浮士德卻對自己追尋到真善美本體的經驗過度自信了。浮士德靈魂,總是一個過度自信的靈魂。

  浮士德已經驗過上帝的使者地靈,基於跟他「不相類」的理由,不願跟他對話談論生命的奧秘,這使浮士德相信他追求精神心靈會是永無止盡,直到他與真善美真正的相遇,而真善美既然存諸於上帝,當然人世間會永不得滿足。
  
  因此他又賭:「如果我對某個瞬間說,逗留一下吧,你是這樣美....。」

  浮士德忽略掉一點,就是人世間的確存有真善美的影像,儘管那不是實體,但品嚐這些影像時,那真或善或美的影像在精神心靈中引發的悸動,是會讓人渴望那瞬間駐足成為永恆的。(你聽音樂、或尋訪大自然、或閱讀書籍曉悟某片段真理、或沈浸在溫馨情愛中....,有沒有過這種瞬間?)
  
  而梅非斯特最後篤定認為浮士德已賭輸,浮士德的靈魂屬於他,正是因為浮士德在大我世界建構理想國時,曾認為理想國完成時,他會心滿意足到希望那瞬間成為永恆。


  「浮士德」背後這複雜的命題,那個音樂家有辦法透過音樂旋律鋪陳的最完整呢?又得用哪種音樂形式呢?

  白遼士和古諾的歌劇都面臨了極限,白遼士的「幻想交響曲」在標題音樂與音色表現上有非常大的潛力,我認為他沒有創作出來,是受限於他的心靈世界,(我個人認為,他太把主題焦點放在愛情上了。)是誰受白遼士音樂形式的啟發,但卻有辦法突破愛情格局的,把浮士德精神做更完整的音樂呈現呢?他就是李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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