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曼與《浮士德》
 
陳韻琳


[音樂]:舒曼《浮士德場景》

如果說,舒伯特的《紡紗的葛麗卿》對歌德《浮士德》,就像小散文對磅礡史詩的回應,舒曼則企圖以長篇音樂形式結構,來處理複雜的《浮士德》,舒曼算是相當早創作音樂的《浮士德》的,他不止企圖根據歌德原詩譜曲,也企圖走出他習慣的聯篇歌曲,以劇樂方式呈現《浮士德》,他和白遼士創作《浮士德的天譴》約同時,兩曲相較,充分看出來舒曼的囿限,嚴格來說,他這首未完成的劇樂,是失敗居多。

  舒曼對我來說就像梵谷,把最美最純真的留給世界,把瘋狂留給自己。他們在精神崩潰的時候,是無法創作的,但在他們精神狀況良好的時候,那音樂、那繪畫,既美、又純真。




  當我聽舒曼的音樂的時候,喜歡用心體會他透過音樂表達的情感,我就是跟著他的旋律倘佯、流動,在美感中感受著悸動,他節制典雅的情感,不會讓我大喜大悲或激動起來,只會在這裡一點、那裡一些有著小小的觸動,是一種平靜的感動。

  我不會刻意的去分析舒曼的音樂,因為他的音樂很少結構著過於複雜的形式、或叫人驚豔讚嘆的配器,他音樂的美就是在於質樸誠實的情感旋律,當然,這情感背後的激發者是克拉拉,這樣的愛情,使他的音樂總是優美而溫馨的。

  所以很難想像,舒曼怎麼處理梅菲斯特的陰暗與魔女的狂亂。

  舒曼精於文學,也一直從文學中取得他的音樂靈感。他比歌德時代只稍晚一些,又同在德國,他不可能不受《浮士德》這部作品的影響,事實上,舒曼對《浮士德》是很有野心的,他甚至直接選用歌德原詩來譜曲,因此每一首歌曲的場景與對白,在文學作品中都可對照參看,而他創作的《浮士德場景》,整整用了十年,直到瘋狂,還沒有完成。

  聽《浮士德場景》,我所感受到的是,舒曼的野心遠遠超過了舒曼擅長的音樂形式,《浮士德》中複雜的主題,也非舒曼充滿愛、美與純真的心靈所能掌握。

  舒曼的《浮士德場景》,很明顯的,受限於他習慣的聯篇歌曲創作,他能掌握某種情境中的情感表達,但他無法將複雜的人物性格、與浮士德精神中追求真、善、美的曲折過程完整鋪陳,可能是因此,這曲創作多有窒礙難行之處,輾轉十年仍是斷簡殘篇,使這首曲子甚至還沒有他聯篇歌曲中擁有的連續性情感綿延。

  聽過舒曼因克拉拉引發的靈感,所創作的情感深篤的聯篇歌曲,以及優美的鋼琴曲後,一定猜的出來,舒曼《浮士德場景》中,最成功的是浮士德與馬格麗特的愛戀,也就是浮士德第一部的「花園」之景,那景就是浮士德跟馬格麗特表達愛意之景。「花園」彷彿是舒曼與克拉拉情歌對唱的直接轉移,在完整流暢的旋律線中,男女順情感一致的旋律此起彼伏。在〈城牆角痛苦聖母祈禱像〉(Gretchen vor dem Bild der Mater Dolorosa)一曲中,舒曼呈現的馬格麗特的淒苦,倒也蠻有情緒起伏轉折。



  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是,當舒曼鋪陳到需要情感對立的戲劇張力時,就會技窮,因此他的梅菲斯特,是徹底失敗的。有可能是舒曼對音樂形式、創作能力的掌握,尚不能搆及《浮士德》的複雜度,從聯篇歌曲到戲劇音樂,舒曼尚未能成功的跨越,但我也懷疑,是否幽暗、陰沈、處處否定的梅菲斯特,對舒曼來說,是與舒曼習慣呈現的節制典雅與優美太格格不入了。

  〈大教堂〉(Szene im Dom)一景,是馬格麗特的哥哥因跟浮士德決鬥死去,又發現自己懷了孕,她在教堂祈禱,卻一直不停的被梅菲斯特手下惡靈攪擾,惡靈對馬格麗特的良心進行控告,咒詛她永不得赦免。

  這時候,馬格麗特和惡靈絕對是兩種截然不同、徹底對立的旋律情感,我曾在之前分析過古諾處理的這一段,他透過完全對立的音樂音色與情感把馬格麗特的淒苦與梅非斯特的否定本質呈現的淋漓盡致。可是舒曼卻將它處理的情感很一致。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浮士德之死(Fausts Tod)這段落。

  這時的浮士德已經眼瞎、衰老,但他仍舊繼續希望,因為他的追求沒有停止。當梅菲斯特在為他造墳時,他聽那些敲擊挖掘的聲音,卻基於希望,仍相信理想國的建造在繼續著。他說:「我真想看見這樣一群人,在自由的土地上和自由的人民站成一堆,那時,我才可以對正在逝去的瞬間說:『逗留一下吧,你是那樣美!』我的浮生的痕跡才不致在永劫中消褪——當我預感到這樣崇高的幸福,我現在就彷彿感受到,屆時我徹底享受著那瞬間。」像是說著遺言,浮士德說完隨即過世。

  當浮士德說這話時,梅菲斯特以為自己賭贏了,浮士德終於滿足於某瞬間不再追求了,他立刻準備接收浮士德的靈魂,並對著已死的浮士德說:「我真喜愛這永遠的空虛。」

  這段落,再度應當呈現著兩種徹底對立的旋律情感,一個追尋著理想中的大善,一個等候著靈魂的沈淪與永恆的空虛,可是舒曼的旋律,卻呈現著情感一致的對唱,光聽旋律,彷彿梅非斯特是浮士德理想精神的承繼者而非否定者。此外,浮士德之死,營造的氣氛又過於沈悶陷溺。

  舒曼的音樂完全沒有掌握到梅菲斯特,因此就梅菲斯特這部分,古諾的旋律與配器音響,實在是高明太多。



  除了梅菲斯特,另一需要情感對立的曲子,是《浮士德場景》中Mitternacht(午夜)這首曲子。

  這首曲子描述的是建構理想國的浮士德,再度到了垂暮之年,一天深夜,四個老婦來敲浮士德的門,她們的名字分別是缺乏、罪愆、憂慮、困厄。浮士德立刻就擋掉了缺乏、罪愆與困厄,但憂慮仍潛進了他住處。

  這是老年人典型的憂鬱症。

  現在浮士德要面對他垂暮晚年必然得面對的死亡了。這時他已擁有名利地位,他面對對每個人都很公平的結局:衰老死亡前的憂愁。

  當憂愁入侵浮士德家中時,浮士德做了一個漂亮事:他不呼喚可以賦予他魔法能力的梅菲斯特,他要以一介凡人單獨面對衰老與死亡。
  
  這再度看到浮士德追求超越的決心,他經歷過追尋真善美的不凡人生後,他要自己平凡的死,在這時,平凡成為另一種超越自我的方式。他對憂愁說:「我渴求、我實行,再重新希望,這樣使勁衝過我的一生,開頭還大模大樣,滿有把握,而今漸趨明智,瞻前顧後,遇事小心。這個世界我已經了然,不復有超越塵世的妄念....這個世界對於有作為的人,並不是默然無語....順著壽命漫步,幽靈出現照樣行走不誤,前進途中遇見痛苦也遇見幸福,但任何瞬間都不會滿足。」憂愁回答:「被我侵佔的人,全世界對他都不再有益。」浮士德知道憂慮是「你們這樣屢屢使人苦悶,再平淡的日子,你們也把它化成苦惱、可憎和糾紛。」浮士德完全不靠梅菲斯特之力,向著死亡前進,不肯被憂愁抓住,而後,「憂慮」這個老婦惱火了,吹了他的眼,他眼瞎了。

  在這一段,浮士德與憂慮的對唱,絕對是情感對立的,是來自兩股不同勢力的強勢對抗。該怎麼用音樂表達這種感覺呢?這首曲子一開始的管弦樂是製造了一點午夜驚悚之感,可是當人聲一出現,再度的,男高音與女高音在一致的情感旋律中對唱,甚至有一點情歌對唱之感。

  是舒曼音樂技法無法呈現戲劇性的情感對立?還是舒曼心靈深處,不善情感對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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