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生命拋擲進音樂的音樂家—馬勒

 
 

作者:陳韻琳                  

   思考馬勒第一到未完成的第十號交響曲,會讓我想到的,是一個信仰理念先行植入、而後在生命歷程中才一一驗證信仰理念的人,可能會出現的心路歷程。

  從交響曲看馬勒的心路歷程,是這樣的:

  馬勒在第一號交響曲已開始思考死亡,也開始思考復活;他在最後一個樂章標識了「從地獄到天國」這幾個字,這意味馬勒的信仰價值體系中,十分清楚分明的理解人死後最幸福的歸宿為何。

  而後第二交響曲,馬勒直接以「復活」為標題,雖然合唱部分歌詞取材自德國詩人克洛普史托克的「復活」,但並未忠實使用,他在第三節以下有大幅更改,成為馬勒獨特的對死亡力量的一種渴望救贖的祈禱。

  彷彿是已安然於信仰給生命的答案,馬勒的第三、第四號交響曲,是馬勒交響曲中最怡然自得的兩首。馬勒為第三號交響曲自訂了六個樂章的標題,分別是「夏日大步來臨」、「草地上的花兒告訴我」 、「林中的動物告訴我」、「夜告訴我」「晨鐘告訴我(關於天使)」「愛告訴我」。馬勒後來寫道:「我幾乎可以把這標題提為『上帝告訴我』,因為人只能以愛來感知上帝。我以天地自然開始,攀升到上帝摯愛之境。」而他的第四號,更是馬勒音樂中最樂天、最無憂無慮的一首,簡直就是人間天堂的幸福感動,他自己也在第四樂章標識:「We Enjoy Heaven's Delights」 。

  可是中年的馬勒,在第五號到第七號交響曲中,突然進入了面對生命思索的劇烈苦痛中。尤其是馬勒第六交響曲,四個樂章全以A小調為中心,是最悲觀的交響曲,他以大榔槌鼓聲、長號與高亢小號二部對位的命運動機、大三和弦落至小三和弦的小號,不斷表達出人類命運中的人生無常。

  馬勒寫第五號交響曲那年,他四十歲。

  正是第一到四號與第五六號交響曲之間的裂斷,讓我感覺馬勒像是在已然知道死亡之後的答案後,卻進入生命的反叛期,他早已宣告了信仰給他的認知,但那認知彷彿是與他的生命軌跡有著巨大落差,他非得要誠實面對、坦然表達:那信仰中告訴他的上帝信仰,完全無法安定他現世的人生。所以用音樂表達生命的馬勒,非得走過五、六交響曲中的憂傷與悲劇,那是讓信仰落實於真實生命中的必經之路,這是一個整合的過程。

  所以我反而覺得,馬勒最深刻的信仰告白,反而是在第八號交響曲之後。馬勒自己都描述第八號交響曲說:「這是我過去作品中最龐大的樂曲,無論內容或形式都非常獨特,無法用言語形容,你可以想像大宇宙開始發出聲音的樣子,那已經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太陽運轉的聲音....相對於此曲而言,我過去的所有交響曲都只是序曲而已,我過去的作品都是以主觀的悲劇處理,但此首交響曲卻是歌頌出偉大的榮耀與歡喜。」

  馬勒的第八號,根本是第二號「復活」的肯定、再昇華——只是不同的是,馬勒以「浮士德」詩詞典故,說出了他對生命的看法:人之所以「死後能復活」,是因他此生「賴恩典而獲救」。

  也就是第八號交響曲隱含的深意——信仰的理念與生命真實的情感經驗整合為一,之後,馬勒才得以坦然譜寫他曾經深深懼怕、象徵死亡的的第九號交響曲。

  弔詭的是,馬勒寫第九與未完成的第十時,他生命中最真實的經歷果真是悲劇與死亡,他健康大亮紅燈,罹患細菌性心臟內膜炎,無藥可治(當時盤尼西林尚未問世),他的女兒也讓他大受打擊的過世了,更糟的是,他的妻子艾瑪終於無法負荷跟馬勒的婚姻,婚姻瀕臨破裂。

  馬勒在書寫第五號與第六號「悲劇」時,其實是他婚姻與人生都最圓滿之際,等他寫第九、第十交響曲中,人生卻果然走到那無法負荷的悲劇之中,馬勒在第十號手稿上寫:「慈悲吧,喔,上帝!上帝!為什麼離棄我?....只有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別了,我的琴!」又在最後一頁手稿上寫下「為妳而生,為妳而死,愛瑪。」字字句句都呈現著生命的苦痛。

  所以,馬勒的第九、第十應當是比第六更悲情了?卻並不!第九、第十號交響曲的樂曲最後,卻呈現著完滿、決心與希望,是平靜而委順的。第九、第十號交響曲,呈現出馬勒信仰的完滿,當他書寫第一到第四號交響曲,他彷彿是在信仰的宣告,但直到第九、第十,馬勒方能在音樂中真正的呈現著信仰與生活、理性宣告與情感經驗徹底合一的心靈。他是在默思了「生命拯救全賴神恩」之後,才能真正坦然面對死亡、平靜接受了生命一切的苦痛。

  馬勒說:「交響曲必須像這個世界,它必須無所不包。」那無所不包中,不也有理性與感性、知識與經驗渾然融合唯一的烙印?而信仰生命中出現的對信仰的反叛,不正像馬勒中期音樂一般,是饒負深意的、必須經過的心路歷程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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