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 D.899 與 D.935 兩組即興曲淺識

 
 

作者:蘇友瑞                   


  一般而言,談舒伯特的即興曲是指 D.899 與 D.935 這兩組,而我個人最喜愛的 D.946或有人譯為為即興曲,但也有譯為「三首小曲」的;在此我只談一般常用的分類。

  第一組 D.899雖然比較大眾化,而且還有人給四小曲分別不同的標題。但我覺得這組作品並不算是標準的「舒伯特後期風格」:例如該組作品之第一曲,雖然幻想風格非常明顯,但樂曲各部份的對比太薄弱;如果我們同時比較同期作品 D.894 第18號鋼琴奏鳴曲第一樂章,你一定會覺得 D.899 反而退步。為何會如此,你問我我也不知道.....:) 很奇怪的是這組樂曲反而比較流行,且不論此,我將只著重分析 D.935 這一組作品。

  D.935 的第一曲可分成兩大樂段:一開始出現的美妙旋律帶出第一樂段,這裡有可以和貝多芬與巴哈互見高下的內聲部風格和最動人的節奏感,被人戲稱為「不斷地打鐵」的持續同名音反覆的風格在此己經有高明的表現。然而,轉成第二樂段時,在複雜的左手琶音單純伴奏下,右手在高音部和低音部跳躍演奏出旋律線的對話;淡淡的詩意是這樂段的主要風格,和前一樂段的熱情奔放形成充滿張力的感人樂念。我要特別強調這首樂曲持續同名音的旋律線風格,你可以在第一樂段中聽到舒伯特利用持續了近 40 小節的四分音符持續彈奏來隱藏美妙旋律線的功夫。而曲中豐富的內聲部有人能清楚的描繪嗎?我手上有一許納貝爾1950的版本,雖然布倫德爾的詮釋我己非常滿意,但我覺得第二樂段性格的描繪上布倫德爾失之過份平淡。當然,在許納貝爾難買又錄音不佳的情況下,我想你可以大膽買下布倫德爾1989最新的錄音。

  舒伯特寫作大型樂曲時,常常會有意無意的使用奏鳴曲的曲式;例如這兩組即興曲他便有『快板─慢板(或詼諧式的快板)─詼諧式的快板(或慢板)─快板』這種結構,而 D.940那首偉大的四首聯彈幻想曲也是一個有意無意的奏鳴曲式組合:快板─慢板─詼諧式的快板(還有中段!) ─快板結束。

  在 D.935這組即興曲的第二曲中,舒伯特一開始先使用接近小步舞曲的速度和氣質來表現。許納貝爾和布倫德爾一開始的曲風完全一致;但是在旋律進行間,布倫德爾卻特意表現出比許納貝爾更多的情感起伏。中段一轉而成為詼諧式的快板,從左手傳來的節奏感(在三拍子中只點出兩拍的音符)和 D.899即興曲第二曲非常類似。但大家可以聽出,同樣是右手快速音符的流瀉,只是在這首曲子中加入了中音域的內聲部(這是舒伯特後期作風最主要的特徵之一),而且在大小調間跳躍式的連續轉調,結果樂風是那麼完全不同的迷人風采。布倫德爾非常明顯地故意把速度從慢逐漸變快,風味自是不同。在這樂章中顯然布倫德爾比許納貝爾追求更多自由即興的風格:如更誇張的速度變化、更誇張的旋律起伏和完全不依樂譜指示的反覆樂段。也許布倫德爾想好好的扣緊「即興」的曲風,我認為這首曲子他的表現是可以和許納貝爾並列為絕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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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伯特 D.935第三曲是變奏曲式,對舒伯特這個技巧拙劣的「天才」作曲家而言,他從來沒辦法從變奏的技巧本身給人滿足,這是我們欣賞他的技巧面所要注意的。

  不過有些奇怪,貝多芬第32號奏鳴曲第二樂章的變奏方式在前三個變奏是把單純旋律的主題以更多短音符切細後,配上完全相同的速度和節奏感來發揮。而這首變奏曲的第一、二變奏和第五變奏都有這種類似的作風,不知是否是一種巧合,還是一種學習?

  拿這兩首樂曲一比,你可以明顯聽出,若論如何讓一個旋律的發展和變奏能擁有最多旋律本身的美感,那無論如何貝多芬是永遠比不上舒伯特的旋律天才。但是論及變奏技巧,舒伯特簡直像小孩子一樣淺薄可笑(雖然比鱒魚五重奏進步了很多)。不過,論及我們應該最重視的精神感受時,雖然仍以貝多芬該作品為上乘,但那是因為心境的不同而無關技巧或旋律;嚴格來說,舒伯特這首作品仍傷於情緒的過度描繪,他要一直到 D.946、D.951、D.959、D.960 中,才真正表現出最越越的成就。

  現在回到這首作品。長大的主旋律節奏感非常類似「羅莎夢主題」的節奏感,我想舒伯特對「X--XX|X-X-」的旋律節奏有太大的偏好。這個主題被許納貝爾演奏得即興無比,甚至有些詼諧風味;但布倫德爾就比較像沉思性的慢板了,再加上許納貝爾又非常即興式的每個變奏都不加反覆地快速通過,這與布倫德爾完全相反。有趣的是在上個樂章,兩個人的作風完全和這個樂章不同呢!

  話說第一變奏,加上附點音符修飾的旋律由於曲風保持和煦,因此別有一番清澈小溪流過的感受。而第二變奏加上的旋律變化相當華麗,而節奏也一變成為切分音式的強烈情緒渲染,然而同一變奏中,舒伯特卻利用不同的奏音符和不同的速度指示讓這樂章聽起來有最多的情感起伏,然後引出悲愴性強烈的小調之第三變奏。值得注意的是許納貝爾為了強調即興風格在這個變奏沒有很刻劃多樣的情緒性,而精雕細琢的布倫德爾便強烈表現出多樣的色彩變化。

  許納貝爾這樣處理的理由在悲愴性的第三變奏得到答案:一瞬間轉成小調的這段變奏採用小步舞曲般的速度,而且舒伯特也在此難得有一次非常高明的旋律變奏;伴奏變成不強調節奏感但強調重音的分解和弦,產生的樂曲性格相當沉重而憂鬱。但是下一段第四變奏卻一轉又成為極度快活的變奏:這裡的旋律性不被強調,強調的卻是強烈的切分音式的節奏感,而且讓主旋律在右左手間互換,一掃前一變奏的氣氛,但是並沒有回復一最初的氣氛,所以舒伯的手法是在這變奏最後速度放慢並且加上一子段過門後,轉向回歸原主題的第五變奏。在這變奏中,主題被切的更細了,而且更強調了天真無邪的心情,舒伯特終究是這樣活著的吧?雖然會有一剎那的情緒,但終究回到純樸的天性。最後以一小段歌詠式的旋律平靜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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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每次聽到 D.935的第四曲時,總覺得和德步西的《黑娃娃之步態舞》似曾相識。

  正如『舞曲』,這首曲子的節奏非常辛辣,重音的特殊放置也造成旋律驚悸般的律動。此外,裝飾音適時的調味,急速三十二分之一音符(大約是)的一瞬流瀉起伏,一下子就深深吸引我們的情感投入。這種手法後來在 D.946 的第一曲發展部同樣造成最深切的傾訴。動人的第一樂段後,以不停止流動的快速音符和一再反覆的強烈和弦節奏產生一段過門,然後產生另一種辛辣的節奏:

X-X-X-XXX(三連音)

  同時,裝飾風的音符不斷纏繞在主旋律上,這時我們特別有體會這樂曲的三大特點:特殊情趣的節奏,裝飾音符的調味和不時流瀉的快速音符。而且這些特點是互為賓主的:在第一樂段中節奏是主,裝飾音是賓,而快速音符只是一瞬的重心;而這裡的第二樂段同時有以快速音為主的過門和以裝飾音為主的主旋律,這是否是舒伯特精心的安排結構呢?

  曲風越趨熱烈,慢慢的有些遲緩,「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回到第一樂段。由於裝飾音符使用的更為華麗,曲風比起樂曲開始更為熱烈了,但卻也如第二樂段般水泉冷澀而聲聲綿延,這裡是一段非常幽美的傾訴,說明了相同的節奏要素卻可以在舒伯特的樂思下表現最多的風情。然後,真的是「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鎗鳴」;但是,卻有那麼一瞬,我首次在這首小調寫成的樂曲中聽到相當悲愴的一面,這樂曲的不安結尾,對比 D.960的詼諧結尾,舒伯特的心靈,究竟要對我們傳達什麼?

  可能在裝飾音和快速音的兩大要素上,布倫德爾的音色和技巧適如其份的表現成功,所以第一樂段的高潮著實令人回味無窮。不過許納貝爾以整體結構取勝,曲中第一樂段的多次重覆樂節,他都有不同的風味使樂曲逐漸推向高潮;他有時節奏鬆軟無力,有時卻又堅硬逾石;因此我想在音響美的快感上布倫德爾是唯一之選,而音樂性的深刻刻劃只怕仍以復興舒伯特的許納貝爾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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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要回顧一下我沒有提的 D.899第一組即興曲,印象中這組即興曲比 D.935還要大眾化一些,不過我只喜歡幻想風濃厚的第一曲。而第二曲的作曲方式可在 D.935 隨時可看到更高明的發揮,第三曲是較早的作品,旋律優美,但變化生硬;第四曲當然更沒法和 D.935比了。我記得這組即興曲有一些不知是作者本身還是外人加上的標題,我只得第二曲是「戀愛」,第四曲是「投河」,四個標題連貫下好像是要說愛情不順下想自盡,我承認第四曲的主旋律確時像投河一般......:) 然而,標題卻無法帶給我更多音樂的感動。

  舒伯特一生的作品可能有三個階段:以「野玫瑰」與「鱒魚」為代表的早年純樸和唯美的遊憩年少,以「死與少女」和「未完成」為代表的中年黯然神傷,而到了生命末年的心靈世界。個人以為 D.899仍偏向「黯然神傷」期而 D.935才真正踏入後期心靈世界,這是從樂曲中深刻的心靈層面來界定的。

  如果只論這兩組作品最表面上的直接感覺,我們可發現兩組作品仍有共同的面貌:在四曲中想適度達成奏鳴曲的完整結構,而每首曲子或多或或少都有一點「即興」的味道。什麼是即興的味道呢?以 D.899的第一曲來說,減一分幻想的味道,就會變成敘事曲;增一點幻想,就變成幻想曲。以 D.935而言,第一曲沒有單純的中段,會變成太嚴謹的奏鳴曲式;而如果全篇都是中段之曲風的話,又顯不出這個中段的即興式發揮了。而第二曲開始的主旋律幾乎是相當理智的,突然插進流瀉不停的中段;如果這個中段的味道太濃,一定會變成狂想曲,這就不是舒伯特而是布拉姆斯了。第三曲的變奏中,僅管技巧不佳,但那種一瞬間的音符快速流瀉,正因為不是一大段流瀉,而只是一小段,我想這是非常即興的了。第四曲的風格濃郁,但我們可以聽到比前三曲更多停頓和漸弱漸行漸遠,而且我上次所說的三大特點 ── 特殊情趣的節奏,裝飾音符的調味和不時流瀉的快速音符 ── 在各樂段中總有一要素會在適當的安排下成為最即興的因子,例如第一樂段的快速音符和第二樂段的裝飾音。

  我會特別喜歡布倫德爾1989與許納貝爾這兩個版本,正因為確實抓到了即興的要素。而其他偉大的音樂家的演奏:如李希特,很多都變成狂想曲和幻想曲;李帕第的一些錄音,卻令我失望地錄成了優美的歌謠;哈絲姬兒不帶任何強烈情感暴發,只怕是莫札特多了一些,舒伯特少了太多;奇怪的是,布倫德爾的早期錄音常常抓不住即興的要素。我期待能在法派鋼琴家中,聽到更偉大的舒伯特典範;終究我在 D.960找到舉世無比的蕾菲布,又在 D.946見識到完美無缺的 El Bacha(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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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種即興的要素下,這組作品成為非常容易親近的曲目;你可以完全不帶任何壓力去欣賞或當成背景音樂,而且優美的旋律不會無聊,瞬時的即興作風也絕不冷場;所以在愛樂者的耳中這兩組作品是非常基本的曲目,甚至可能太常聽而厭煩了.......。

  只是我這個舒伯特的忠實樂迷仔細聆聽這組作品,發現 D.935 的音樂意涵實在太深刻了。同樣是非常「通俗而基本」的曲目,我們仍應跳脫在『流行觀點』外,真正掌握到有些珠玉也可能迷失在『流行曲目』或『入門曲目』中。

  落筆之後,回神凝聽舒伯特的音樂心靈,頓然有發現沙堆中之珠玉的快樂而深知自己枯筆不足的遺憾.................

......只覺得「曲中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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