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音樂的喜好總是得牽涉到音響的科學成就,談論唱片音樂總得順手談到音響的手段;然而,透過『美好時代』精緻音樂文化傳統的認識後,又讓我多認識了一種精緻錄音藝術的文化傳統;這下子,音樂與音響之間不再只是直接的連繫:它們之間還有錄音技術的文化傳統成為中介,導致錄音藝術成為精緻音樂文化的一部份;那麼,我們的聆樂體驗會產生什麼意義?
● 古典音樂唱片的流行錄音方式
一般愛樂友在談音響時,我們對最原始的源頭──『錄音』──的討論是很保守的。我們很容易假設一套調整妥當的音響應該可以讓很多『錄音妥當』的所謂『發燒唱片』播放起來很好聽,但是什麼是『發燒唱片的妥當錄音』呢?
跨國企業決定的古典音樂唱片市場中,使用多隻麥克風多音軌錄音、再進行後製混音,成為錄製『妥當的錄音』唱片之主流方法。由於極端仰賴混音與後製,造成很多所謂的發燒片會主動壓縮高頻泛音的動態與能量。以一個鋼琴基礎音為例:如果高頻泛音的動態被壓縮,這個琴音可能很順耳很柔和,但是絕對不夠真實。這種錄音方式往往是為了廣大唱片消費者慣常使用的『流行音響器材』而設立的,這種流行的音響器材,為了避免真實高頻動態會暴露器材素質不佳的問題,會主動壓縮高頻動態。這種音響器材播放『不壓縮高頻泛音動態的唱片』,反而會很難聽,因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失真通通跑出來了。反而播放上述錄音手段製造的『主動壓縮高頻泛音動態的唱片』,會覺得很好聽,而且是明顯與真實樂器聲音有差異的『好聽』。
如果我們使用這種『主動壓縮高頻泛音動態的唱片』來調整音響系統,尤其是 BI-AMP 或多喇叭(加超高音或超低音)的音響系統;那我們會為了符合耳朵中對真實音樂演奏會的印象,自動填補被壓縮的高頻動態。也就是說,我們以為系統有缺陷,其實是唱片有問題。OK,如果永遠只聽那種唱片,把系統調整成『還原(增加)高頻泛音動態的系統』,可能也可以安心聽一輩子了。
● 精緻錄音藝術的文化傳統
法國國立視聽中心(INA)提倡『雙麥克風錄音法』,並且創造了一個錄音史上的精緻傳統;他們強調只使用兩隻麥克風拾音,錄音的水準表現在錄音師把兩隻麥克風放在那某個最適當的位置。於是錄音與唱片製作時都能儘量避免混音與多餘的後製,這種錄音方法很明顯能保存較完整的高頻泛音動態,因而擁有某種反映真實樂器聲的錄音真實性。以這種錄音傳統為基礎到了某個水準以上,就會因為每個人的藝術品味不同而有分岐;於是開創了三家法國唱片廠商的三種不同的錄音藝術展現:FY/SOLSTICE、TIMPANI、BNL/SYRIUS。
FY/SOLSTICS 強調完整補捉聲音直接的『能量感』,想像你站在樂團指揮台前狠狠瞪著樂手看看那個傢伙正在偷懶,就是那種感覺。它令人感覺到聲音的『衝擊性』:你不會覺得吵,但是你會被聲音『按摩』身體與耳朵;試著在感覺你身體接任何物品時,總會強烈感受到該物品的共振頻率:只要那張唱片有這個音頻,再怎麼小聲播放音樂,該物品就是會產生共振。這種聲音的能量感以我有限的聲學物理知識實在無法清楚描述,是非常特殊的音響體驗。但是似乎也因為這種特性,它的唱片超級挑音響,音響只要有一個環節不夠真實,這種唱片就會擺爛給你看。
BNL/SYRIUS 似乎強調完整的『間接音』,嘗試完整收錄錄音空間的殘響;彷彿坐在音響效果最好聽的觀眾席上輕鬆欣賞樂團的演奏。相形之下聲音沒有 FY/SOLSTICS 那麼衝,也是最不挑音響的錄音,什麼爛音響都可以展現 BNL/SYRIUS 高水準的錄音。
TIMPANI 剛好介在兩者之間,空間殘響比 FY/SOLSTICS 多,衝擊性比 BNL 大。
這三種唱片展現了三種不同取向的錄音藝術,那麼音響應該是什麼呢?音響雖然不可能唯一正確,但是一套『忠實表現音樂或錄音素養的音響』豈不是應該能同時滿足這三種錄音藝術嗎?音響可以本身就是藝術,但是從我這個角度,我會期待音響能忠實承載著錄音的藝術,好音響應該可以同時展現三種錄音藝術的美感。
● 音響扮演了那一種藝術角色?
這種『音響美學』、也就是『音響是承載錄音藝術的工具』的觀點,讓我發現一種值得思考的現象:這是我在某個樂友家中真實遇到的情況。這位樂友兼發燒友音響加空間處理真的不惜血本投資數百萬,結果播放流行的多麥克風加料錄音唱片與播放上述『美好時代』的三種錄音藝術,聽起來居然都差不多,通通都非常好聽?
好像有一種音響美學與系統調整方式,先把唱片的泛音動態壓縮到破壞原始錄音的細節,然後後端再進行聲音的加料還原,讓每種唱片產生通通一樣的泛音動態;於是任何原始錄音的特性通通消失,後端喇叭放出來的都是『好聽』『合宜』的泛音結構。
如果音響只是手段,音樂才是目的;讓所有特性不一的唱片全都表現出最美(不見得夠真實)的音樂氣氛,是不是音響的目的?
錄音的美學能當成目的嗎?好聽的高級音響,往往得不到現場級的感動;但是透過忠實呈現藝術級錄音美學的唱片與忠實呈現唱片錄音水準的音響,卻可以得到足以震憾人心的感動;忠實呈現錄音美學,到底應該在音響的那一個位置?我更大膽的狂想:所謂用亮一點(或暗一點)的前極搭配暗一點(或亮一點)的後級、很亮的前端搭配較暗的喇叭、溫暖的系統加上透明感的線材......會不會都是一種『讓所有唱片的錄音美學通通均一化』的手段?
到底音響應該是什麼呢?
● 『誘發現場感』與『誘發唱片感』
最近瘋狂沈迷上於皮爾奈(Gabrie1 Pierne, 1863-1937)的音樂,3B2T教主的名位快要不保了;剛好擁有錄音藝術極成功、榮獲坎城唱片大展2002年年度唱片與管絃樂部門大獎的 TIMPANI 之夏隆與盧森堡愛樂版本,以及超級老歷史錄音(1934年)之皮爾耐自己指揮的西達利絲與小牧神芭蕾音樂。沈吟在老錄音保存的音樂藝術與現代錄音藝術之間,於是我發現唱片錄音有兩種:一種是能『誘發現場感』的錄音,另一種是只能『誘發唱片感』的錄音。
『誘發現場感』的錄音,它絕對不意謂著『原音重現』;它只是意謂著一種所謂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藝術家級的錄音師掌握住一種忠實呈現藝術的錄音技術,無法明言知識定義它。但是他們的錄音,你聽起來就是會讓你有如聆聽現場演奏的音樂認知與感受;這不是音響上所謂的現場,而是你『不會』去計較它的演奏有什麼音樂上的優缺點,你『會』參與進演奏者塑造的音樂氣氛中,感受到演奏家無形的現場音樂語言、現場聽眾無形的非現場聆聽語言,因而產生令人滿意的『誘發現場感』效果。
相對的是『誘發唱片感』的錄音,它可能很真實、很發燒,但是它無法帶你走進『現場感』,你能輕而易舉地使用客觀的立場立即辨認演奏的優缺與詮釋的是非,很適合進行唱片專家的評論,所以我戲稱為『誘發唱片感』的錄音。
比較皮爾奈與夏隆的指揮,兩者的詮釋大有不同,當然個人感受到皮爾奈自己指揮的樂句分段與音質控制都是上乘。詮釋與技巧如此特出的唱片,依我的聆樂習慣我才不會管它是什麼多爛的老錄音,還是只會只聆聽它,把錄音好而詮釋差的唱片冷凍起來。
結果我被『誘發現場感』的錄音唱片徹底打敗了。
● 精緻的錄音藝術傳統之追尋
客觀分析可以知道演奏技巧與音樂素養的好壞;但是『誘發現場感』的錄音帶領聆樂者進入主觀知覺,『很難』抽身變成客觀評論,結果還是繼續被夏隆深深的吸引下去......當然這個範例不大恰當,因為夏隆與盧森堡樂團即使比不上皮爾奈自己的演出,也絕對算是現代錄音中最偉大的指揮家與樂團之一。同樣的錄音藝術如果換個超爛的指揮與樂團,很可能『誘發現場感』的錄音就無法擁有這麼可怕的吸引魔力。
另一個可以誘發現場感的錄音範例,就是 FY/SOLITICS 的 Chemin之貝多芬《漢馬克拉維》奏鳴曲,以詮釋的立場我當然力捧吉利爾斯的經典詮釋。但是這張唱片錄音在『合宜的音響』之呈現下,實在太容易『誘發現場感』了,!忍不住就要放出來震一震、爽一爽,驚奇於貝多芬可以預知後世的鋼琴製造藝術......
(我一定要強調是『合宜的音響』,因為這張唱片實在非常挑音響!)
我們討論錄音的好壞,客觀來說當然不可能『原音重現』;但是回到人類普遍的心理實相,會不會有一種錄音藝術,能讓我們輕易得到類似現場演奏中被吸引進的主觀感受,而不會如聽一般唱片音樂一樣被迫客觀化(這就是『誘發唱片感』)?同樣的,音響系統會讓這張承載錄音藝術的唱片呈現『誘發現場感』的直接感受?還是只能呈現合宜的討好音效、甚至是一元化地把所有錄音藝術都變成同一種低俗的特色?
讓我們試試看當音樂與音響面臨 FY/SOLSTICE、TIMPANI、BNL/SYRIUS 三種錄音藝術的展現會如何?這樣子,透過『錄音藝術』的中介,音樂軟體與音響硬體之間能不能產生更有意義的連繫?錄音本身成為藝術,能不能尋回音樂欣賞的重大意義?古典音樂中的新天新地,真的是找不完尋不盡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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