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興長篇連載】如天鵝之歌般的『魔笛』(二)
蘇友瑞

● 四、捕鳥人之歌與塔米諾的愛情獨白:

  著名的捕鳥人之歌是簡單的兩段式歌謠,使用極為輕快的節奏感與斷音來營造捕鳥人帕帕基諾那種屬於低社會階層的自由自在與快樂;而相對的塔米諾看到帕米娜畫像後的愛情獨白,卻是以高雅的唱腔與慢速的詠嘆調緩緩唱出屬於高社會階層的高尚愛情行為。然而,不只是我,我想很多人都喜歡捕鳥人之歌遠遠勝過塔米諾愛情獨白。

  有趣的是,按照劇本,塔米諾成功通過各種考驗得到至高無上的快樂,而帕帕基諾卻因為多嘴多舌而通不過考驗,只能得到一個好妻子;但帕帕基諾以得到帕帕基娜為至高無上的滿足,完全不在乎有沒有通過共濟會式的靈魂考驗。

  很明顯塔米諾式的生活情境與莫札特的生活相差甚遠,而帕帕基諾式的逗趣可笑卻是莫札特最特殊的行為舉止。如此不禁令人懷疑:只要是切合莫札特生活的人格,他的音樂水準會提高。所以女追男的侍女三重奏、像莫扎特學貓叫一般逗趣的捕鳥人之歌、像岳母一樣的夜之后的復仇之歌、塔米娜與帕米諾接受水火考驗之前兩位僧侶的賦格曲(典型的音樂家後期心靈交戰)...都成為魔笛中最精緻的樂曲。

● 五、越是小人物、小場面,越是優美無比的音樂高峰:

  於是我把我主觀上最喜歡的樂段勾選出來,便發現越是小人物小場面越成為莫扎特最優美的音樂高峰。

  一開始的侍女三重奏、捕鳥人之歌、『hm! hm! hm!』五重唱、帕帕基諾與摩爾人蒙納斯塔托斯互相嚇跑對方、塔米諾吹出的笛聲、帕米娜與帕帕基諾逃亡...等等,尤其是五重唱最後侍女們說回答三個聖潔小精靈會帶領塔米諾找到帕米娜時,弦樂撥弦配上木管的柔和下降,侍女三重唱在樂譜指示的柔音唱出:『三個年輕、美麗、聖潔、聰明的小孩...』,那真是妙絕天下無人能比的優美音樂!

  而帕帕基諾演奏魔法鈴噹退敵的那段,輕快的鈴噹配上柔和的男聲合唱,己經把魔法的美麗幻想發揮極致;再加上之後帕帕基諾與帕米娜合唱的:


『 假如誠實的人都擁有這種鈴噹,他的敵人都將被移除;
  他如果沒有敵人,便能生活在最好的和諧中;
  只有充滿友善的和諧,才能消除人們的憂煩;
  沒有這種友善的安慰,世界將失去歡笑。  』
  

  這段充滿了美麗新世界憧憬的歌詞,其搭配的音樂在先前輕快幻夢的鈴噹之襯托下,又是如何扣人心弦的優美!

  這種小場面小角色的獨特風格絕不是偶然。事實上,從莫札特一生的作品從早期到中期至晚期,越是晚期,他越傾向把大型曲目『室內樂化』。第27號鋼琴協奏曲是最標準的一個例子,k.622豎笛協奏曲的小編製也是一個例子,可以說除了最後為自己靈魂之死的安魂曲外幾乎最後期作品都有室內樂化的傾向。就此而論,魔笛歌劇缺乏大量的大型合唱曲、獨鍾二重唱以至五重唱,這就很容易可以理解其中的後期心靈風格了。正是如此,越小型的場面,越是透過重唱曲式的室內樂風格,營造出最優美動人的音樂。

  另一方面也可以從莫扎特的個人心理偏好而論,他對小人物小角色賦與優美音樂的傾向,極可能是他自己嚮往小人物的逍遙自在,免於大人物大角色的拘泥造作。所以這種小人物的逍遙自在往往表現出『帕帕基諾的優美』,也就是從捕鳥人之歌開始,營造出一種以輕快節奏帶領優美旋律線的獨特氣氛。這正是『hm! hm! hm!』五重唱、帕帕基諾與摩爾人蒙納斯塔托斯互相嚇跑對方、帕帕基諾以鈴聲退敵...等樂段的主要感受。

  而前述莫扎特最後期音樂心靈『室內樂化』的結果,往往關聯於美麗新世界的憧憬;因此侍女三重唱出:『三個年輕、美麗、聖潔、聰明的小孩...』與帕米娜帕帕基諾二重唱出:『假如誠實的人都有這種鈴噹...』這幾段音樂,恰好歌詞符合最後期音樂心靈的天堂憧憬信念,因而創作出最優美動人有如天堂般的聖詠,完全不顧劇情發展上明明三侍女並非善類、而帕米娜帕帕基諾二重唱明明是在得意逃過追捕!

  完全擺脫戲劇性要求而給予音樂擁有絕對音樂價值的美感,這正是魔笛最偉大的魔力所在,讓我沈迷地無法自拔。

● 六、慈愛的夜之后與復仇的夜之后:

  我一定得向莫札特好好懺悔,我相信我寫出以下的經驗談一定會被莫札特迷咀咒我將因為污辱莫扎特而萬劫不復....

  魔笛中有兩段花腔女高音極為絢麗的裝飾奏,分別為第一幕慈愛的夜之后與第二幕復仇的夜之后,都是沒有歌詞的唱出最高音階或快速音群,充分滿足聆聽者的炫技快感與官能美感。

  這些樂段正如豎笛協奏曲一般,雖然全曲有室內樂化的現象,但是仍有幾段交響樂化的樂段來豐富音樂的內容。這種樂段往往極容易吸引人的立即注意,從魔鬼般的超技小提琴家帕格尼尼經過鋼琴大師李斯特迄今的小提琴大師海費茲,超技的表達一向擁有絕佳的情緒動力而容易討好欣賞者。

  因此這兩段花腔便成為很容易討好人的音樂,我從而想試試看不接觸古典音樂的人們會有何許反應。

  在我服國軍義務役之處,很幸運的有愛好古典音樂者,也有對古典音樂充滿憧憬的小人物,也有視古典音樂為無聊催眠的一般人。我最想知道的當然是視古典音樂無聊又催眠的一般人對這種炫技花腔女高音的反應,問題是,如何讓他們願意試著聽聽看?

  請天上的莫札特你一定一定要原諒我,我跟他們說:有一段音樂是在描述女人做愛時高潮的叫聲,你們要不要試試看?

  想當然耳,男人的世界有多麼『性器官思考』傾向是眾所皆知,這種宣傳當然吸引了絕不聽古典音樂的人前來試試看了。

  他們很快的就指出復仇的夜之后比較好聽而且『這音樂不錯喔!』,有個傢伙還描述音階極高的花腔女高音色聽起來像吹笛子,這到是於我心有戚戚焉呢!

  然後有些人就想借走這片CD,結果我可憐的CD就借來借去借不見了。

  這些平凡的人們當然都接觸過色情媒體,有些人還真的認為復仇的夜之后是高潮的叫聲哩(請莫扎特迷不要打我)!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在他們心中真正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我只能觀察到表面的行為上他們的確蠻喜歡這種炫技的快感。炫技之美是一種純粹型式的官能美,它是否有人性的普遍性?因而能使用各種誘發方式來引導不接觸古典音樂者的興趣與愛好?這真的是很有趣的一個音樂心理學議題。

● 七、可能有真實的帕帕基諾?

  我不曉得莫札特自己相不相信一個像帕帕基諾這樣的小人物居然可以有如此高超的音樂藝術喜好,但我自已相信音樂藝術之美應該具有某種人類普遍性;因此我相信帕帕基諾真實存在的可能,我自己也三生有幸真實遇到了一個帕帕基諾。

  他是我服役時的一個小兵,並不是說個性有如帕帕基諾,而是在音樂藝術的普遍性上剛好證實了帕帕基諾的存在可能。

  他連國中都沒有畢業,對中文的讀寫能力皆有問題,但不是智能或心理疾病,純粹只是無法完整受教育。他的出身極為單純平凡,是台灣普遍的家庭式小企業;人生也己經底定,獨子的他只能留在家裡接下家庭傳承的夕陽小企業。

  閱讀能力很差再加上四周環境毫無任何一點古典音樂的訊息的情況下,只因為電視上偶然出現的古典音樂節目,他便不知何故產生非凡的喜好,聽到小提琴音樂尤其感動。剛好我把小提琴拿進軍中任意比劃自得其樂,於是收了他當弟子,一起來學習小提琴不登大雅之堂的『自得其樂』演奏法。

  一方面努力學習小提琴,一方面欣賞我的CD;最有趣的正是他非常喜歡『貝多芬的後期弦樂四重奏』,而且居然可以指出OP.133大賦格的複雜度讓他非常喜歡聽。

  事實上OP.133大賦格是非常艱深的樂曲,只憑『喜歡聽』三個字當然可以懷疑是真懂還是假懂。然而一個國中都沒有畢業的小人物當然絕對不會謊稱聽懂艱深曲目而得到虛名,更何況他完全不知道貝多芬是何方人物、更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弦樂四重奏、當然更不可能知道大賦格是所謂艱深曲目呢!(後期弦樂四重奏是他自己隨便挑我的CD去聽的,我從來沒有跟他介紹這套CD是什麼音樂,連中文都看不懂的他當然更不知道正在欣賞的是貝多芬還是莫札特...)

  要讓這樣的一個小人物聽欣賞魔笛,自然不必使用夜之后再加上黃色笑話的吸引手段。並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快就反應出,那些『帕帕基諾式』的音樂對他的吸引力。

  我相信帕帕基諾是存在的。

  古典音樂,甚至一切的藝術,往往都有資產階級化、或者精英主義化甚至極端象牙塔的問題。而我一直夢想藝術是普遍人性的可能,我相信最偉大的藝術一定是全世界所有人類的靈魂之共同元素;只是後天的影響下,人類的認知與感官妨礙普遍的藝術靈魂,而無法直接、自主地感受到普遍藝術絕對美感的存在。使用黃色笑話來欣賞夜之后或許證據太過薄弱只能當成一場鬧劇,但是真實遇到的這個帕帕基諾對我卻是一道曙光,揭開單純靈魂的藝術面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