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孔沉在陽光底下

莫非(陳惠琬)          

  初識時,我會想到招呼她,是因為她坐在人群中安安靜靜,像個新人。異鄉裡的大學城常是如此,玩音樂轉椅似的,常轉入一些新的面孔,也轉走一些舊人。而我已在此城耽了兩年,也算個「舊人」了,故在這個學校聚會中,自然對些不言不語的人會心生招呼之意。

  但走近了,方發現她的面孔只是陌生,卻並不年輕。一副寬邊黑眼鏡掛在鼻樑上,幾乎壓垮了整個五官。鏡片看來尤其厚,像兩塊圓圓厚厚的酒瓶底,直視進去,只望見一雙驚惶失措的大眼不停閃爍,讓人很難捕捉得清她的眼神。

  一般來此唸研究所的中國女孩,多在二十五歲以下,而她望來,有著我不敢往上猜的年紀,三十?四十?「不再年輕」實是顯而易見的,但若真要歸咎,我會說是皮膚。因她個頭嬌小,五官也尚未走形,但皮膚卻洩露了她已入中年的可能。雖然,她尚未老到面上起皺,但那種被歲月把絲綢似的細膩,磨搓到粗糙、發黯與鬆弛,卻讓人望來心驚。尤其那種過了花時的枯萎,配上一頭花白短髮,又一身黑的洋裝,夾雜在身邊幾張神采飛揚,顏色酡紅的年輕面孔中,特別渙散出一股窒悶的陳味。

  「妳--是新來的學生?」我試著招呼的問。

  「哦不,我在這學校做事,我是學校的職員!」她聲音黯啞,似久不發聲的結果。和我說話,從頭到尾眼睛幾乎一直盯著手中的飲料。
  原來不是學生,已是就業人士,這就更奇怪了。很少孤家寡人的單身女郎,會選上美國這東西不著邊的小地方落腳定居。一方面工作機會不多,另一方面小鎮生活也實在簡陋。店少人稀,一切從簡,更別說什麼中國文化了。所以大部分中國學生都是一畢業便走人,除了少數教書的教授,在此也是已結婚生子,守著一家的。

  然而更讓我意外的,她說她在此地已耽了快十年!

  「想必妳是真喜歡此地了!」我順口接,眼光已開始往人群中移了,想找個機會脫身。因不知為何,她讓我有股說不出的古怪,一個不屬於這青春笑語時空的人,又為不知名的原因而滯留於此。像一隻蹲坐暗角裡的貓,身邊環繞著的盡是沉默,是那樣壓人心口的沉默,使得話題特別難挑。

  「下個月中國同學會辦的晚會,妳會不會去?」離開前我隨口問了一句。

  沒想到她居然一下抬頭正視我了,眼睛閃了好幾下,唇欲動卻無語。我以為她沒聽清,便再重複問了一次。她吞了下口水,有些結巴地說:「我、我不知道,我還沒決定。」

  這句話可說是飄在我身後的,因我已轉身而去。人世流轉,人都喜歡流向、轉向光明熱鬧的角落。也許,這是為何沒人在她身邊駐足的原因?至少,我走得可是一點也不猶疑。

  後在同學中幾番探詢,居然沒有人認得她,或更準確地說,是沒人記得她。而她在此已住了十年!這在一百多個中國人口的小城是件奇事。因我們平常是如此地知己知彼,沒有人會被漏而不聞,連某某人結婚時會請誰,不請誰,旁人都可幫他掐指推算得出。她,真是個生活在這圈外的人了。一個遺世獨居之人。

  半個月後,在一夜晚裡我接到一個奇怪電話。一拿起,也沒聽到報名報姓,只有沉重的呼吸聲,我以為是騷擾的電話,剛要掛上時,忽然有一聲音傳來,仍帶點結巴:「妳說,妳說下星期中國、中國同學會有晚會,妳問,妳問我要不要去?」

  我楞了好久,才想到是她,一張藏在眼鏡後黯然低頭的臉,「是呀!‥‥妳會不會去?‥‥」望著床邊時鐘,十一點半,快半夜了,打電話來只為問一個活動消息?

  又是幾聲喘息,「那妳‥‥妳‥‥妳希望我去麼?」

  這句話問得讓人毛骨悚然,我一下答不出。一個隨口的問話,連邀約都不算,她惦了半個月之久?而現在問我的方式,又有種不該有的貼近感,好像指望著我對她會在乎、會有感覺、有期望?這絕非約定俗成的對話。

  「我無所謂呀,看妳想不想去?」刻意地我退一步,保持距離。

  「‥‥」大約感覺到距離了,她又沉重呼吸了幾聲,「那,那妳來接我去好麼?」

  聲音氣若游絲,讓人不忍一腳踩滅。「好‥‥好吧!妳的地址?」

  看地址是在離校開車十五分鐘的距離,所以她不可能沒有車,她在此地也比我久,她卻要我去接她,這中間有令人難受的地方。但我硬吞下自己的不悅,因我正處於對什麼都興致勃勃的年齡,每一個朝陽都是新的開始,每一場饗宴,都是寄託浪漫情懷的機會。只不過一個接送,還不致於壞了我對生活的興致。

  那天傍晚,我依約上門,是一排兩層紅磚公寓中的一間。一般中國學生都喜依校賃居,且多結夥分租開伙,省錢又不寂寞。相形之下,她這比較貴也比較遠,算是「中國文化」的外圍了,難怪不大有人知道她。

  她開了門,身上換了一身深咖啡洋裝,望來仍是一身暗,脖上圍了一條色重的紗巾,更顯老氣。她和我打了招呼後並未踏出來,反退一步,請我進去。眼神中有幾分卑下、幾分懇切、又有幾分不容分說的執拗。雖然她只簡單地說了聲:「請進!」

  我不好拒絕,想幾分鐘也不會誤事。跨進門檻時,才想到自認識至今,尚未見過她的笑容。

  室內是簡單地一房一廳,令人意外地,除了必要的桌椅傢俱,一點佈置,一點擺飾也沒有。四面牆壁光禿禿,沒有畫、亦無照片,連咖啡桌上唯一的一盞燈都沒有燈罩,空露一個燈泡刺亮刺亮地立在那。家徒四壁得可怕。而且到處灰撲撲一片。

  一直相信女人和色彩是分不開的。即使異鄉漂流,一切只是過渡,很多女學生也會到車庫大拍賣,跳蚤市場等地方,買些廉價但大方的擺飾來為自己的住處加添顏色。有時甚至只是一隻瓶插上幾朵花,都可柔下一陋室的孤清。我稱這是「Woman's touch」。但她明顯地沒有色彩的需要,家中蒼白、身上也無色。十年,生活在這樣的克難狀態,太太不可思議。

  「我幫妳倒杯水,妳先看下照片!」身後的她突然開口。一本由灰塵中挖出的相本遞到手上。

  翻開,全是黑白照。有一張很特別,一位少女穿著無領無袖洋裝,斜倚在摩托車上,側臉對著鏡頭笑,笑的可真有味道。我眼光被那張笑臉膠著了,五官真突出,像一過去的電影明星,尤敏?而笑容真燦爛,有吸引人跟著笑的力量。「這是誰?」忍不住問,一回頭方發現她早立於身後,不知站了多久。她眼睛茫然地望著那照片中的女孩,「那是我,二十歲的時候!」

  這是我第二次有駭然的感覺,在這陰暗空間中,我看到更深的陰影。望著眼前的她,我像見了鬼一般。這會是她?她原來並不一直活得像現今這樣卑俗、如此萎縮的呀!照片中的少女笑得開朗、愛嬌,是那樣一種活潑的生命語調。人的生命語調,可以被歲月篡改到如此變調麼?

  張愛玲在「紅玫瑰白玫瑰」中曾描寫一個小人物艾許小姐,是個一無所有的年輕女孩,連個性都沒有,竟也等待著「一整個世界的來臨」。而年輕時的她,曾比艾許小姐有多太多的優厚條件,是「整個世界」從未來臨?還是「整個世界」已離她而去?

  再翻下去,有些是父母的照片,有的是她弟弟的照片。但一問到現今在哪,答案全是「不知道!都沒聯絡了!」是有些不能啟齒的痛?一些圖像在眼前飄來又散盡,謎團在空氣中凝聚成一朵朵的雲。生命的神經從窗口一一潛伏爬入,我開始敏銳地感到她生命的痛,也感到對生命有某種寒心了。若歲月有一張臉孔,此時我深刻地看到它的無情。滾滾往前流的時間,不只流走了她的青春花貌,還流走了她對神祕的嚮往與對人生的盼望。所有曾有過的風光、笑聲與熱鬧,此時此刻好似全流入隱形的時間大海裡了。

  但這世上有許多人也曾經歷苦難、受傷過,但日後也依然能睡、能醒、能吃,仍生活在日光下、行走在人群中。而她卻帶著不知什麼樣的傷痕在宿命式的凋零,一點不帶掙扎地,一直由枝頭往下落、落、落‥‥不管這世界還有更多的生命、更大的世面、與更深刻的自己。落、落、落,用過去埋葬現在與未來,把自己落成乾扁褪色,直到整樹的花,墜落成泥碾作塵。

  夕陽將盡,室內餘光一點、一點地在往窗外撤退。夜色悄悄漫入,沉默、空虛也四處迷竄。她頭一低,臉孔沉在陽光底下,好似又把自己嵌回黑暗。
「那天妳邀我,很多年了,沒有人邀過我‥‥」她低低地說。

  我可以了解,這是個大學城,所有人的眼光都在新生身上。而人來人往,使她的滯留成為過時脫節之人。我忽然意識到她早已放棄等待「一整個世界的來臨」,她只等待「一隻友善的手」向她伸出。然後她緊緊抓住,像抓住一塊扶板,那句「妳希望我去麼?」正是她向世人索取的一個肯定,肯定她還存在,還有一口氣在人間。所以才有那種逼人的迫切?

  一切只因我一個無意間的邀請,而現我也被邀請進入她的家、她的生命。而請我看她相本,是要我了解她也曾有過青春,因而也曾有過尊嚴?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虧欠,為自己的無心與無知,連忙笑說:「是啊!我希望妳也可以一起去玩玩呢!」

「真的?」

「真的!」我肯定地說。

她忽然露齒一笑,那一笑使我一下為之屏息。那是一朵笑出一室陽光的微笑。

[回 《擦身而過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