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亨利

莫非(陳惠琬)          

  想到亨利,就想到山。一個在生活中踉蹌,便把靈魂依附山裡的老人。是他,為我揭開了山的神祕,使我這都市長大的孩子,也有機會探入山裡,見識山奔放巍然的美麗。

  但那是個意外。因為初識亨利時,並不覺得他生命背後,會有這麼廣大深厚的世界作他生活的底蘊。因為他看來實在不過是個︱︱唉!怎麼說呢?一個糟老頭子。

  那時,我在一家航太公司作電腦工程師,亨利新搬進我辦公室作室友。坐在那,只覺他好似從電影「時光機器」裡轉來的,那瘋狂又糊塗的老教授。一身衣褲皺得像把霉乾菜,右臂上還扯了個破口,在公司進進出出,飄揚的布頭像面過時的勳章。白髮也永遠似剛由風中走來,而且必是勁風,所有髮絲全飄揚向右後方招手。

  老實說,置身在我們這穿衣不是兩件、便是三件式西裝,說話、舉手投足都有一定架勢,極其講究「專業」的環境裡,他實在像一位由養老院散步來參觀的訪客。

  雖然是退休年齡,然而亨利卻是我們公司裡的特約顧問之一,養老金加薪金,一領就是雙份。倒也不是因為他有什麼過人的能力或學識,相反地,過去幾十年裡,他設計過的武器早打不過人家,他研發的航太系統也已早遭淘汰。且人雖過氣,脾氣卻常新,常抱怨電腦的不可靠,工作上一概拒絕碰電腦。也不知從那抱了台電動打字機,有事沒事都一字一敲地打,敲得又用力又猛,似在抗議任何一切地日新月異。然後要交的企劃報告,再用剪刀膠帶剪剪貼貼地成章。看得人不知今夕何夕。

  沒有人弄得清他是怎麼被雇進來的。但公司是個大公司,那一陣又剛好挺有錢,吸引了不少閒雜人等,便也不多他這一口飯。

  我只是奇怪他的太太為何對他的外表不大管事?如果他還有個太太的話。

  直到一天他在電話上和太太吵架,抱怨前一天太太爐火沒關好,差點引起失火的事,才確定他是有個太太,只是不大能幹。掛了電話,他仍繼續老年人的嘮叨在那抱怨。

  聽聽我才弄明白,亨利的太太精神不大正常,而且是自年輕便有的毛病,只是婚前瞞住了亨利。倆人戀愛結婚後,病時犯時發。亨利為了給太太治病,到處搬家,就精神病院附近找工作。太太只要好一點,便又捨不得接出來同住,過一陣又不行,又送進去‥‥一生歲月,就是無止盡地和太太裡面一個看不見的影子,徒勞廝鬥。

  亨利有張瘦長、板刻似的臉,道道切痕深沉而悒鬱,連笑都顯得悶苦。是不容易啊!但亨利不是個哲學家,他的苦難並沒有把他熬大,反而把他壓低、熬小了。他在生活中是嘟囊抱怨的多,怨太太老在生活中出紕漏,怨工作上科技變化太快。同事都聽多了,一般老美是沒什麼聽的禮貌這一套的,只要他一開口,全部人都閃出我們辦公室。而他也習慣了沒聽眾,仍可自言自語好一陣。

  一生缺少一對傾聽的耳,要如何消解心中塊壘呢?亨利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種菜與爬山上面。也真見效果,他種的不管是瓜還是菜,全碩大鮮美。放在辦公桌上,像躺了個嬰兒,大得嚇人。常讓我想起大陸「大躍進」時,動不動便宣稱幾十斤重的大白菜和白蘿蔔。

  而那些平常對他不大搭理的同事,這時又會一個個嘻皮笑臉地出見辦公室門口,都是討菜來的。好在亨利也不計前嫌,仍一一送上。我也分到過包心菜、生菜之類。菜葉子嚼在嘴裡,脆得耳朵都有迴聲,新鮮得不得了,十多年後的今天仍然忘不了。

  亨利愛做的另一件事,就是上山,把加州附近各式大小的山脈都爬遍了。連感恩節這美國最重全家團聚的日子,他也是在大峽谷飄著雪的谷底,和些爬山老友餐風露宿渡過的。

  在亨利辦公桌前的牆上,貼滿了山的遠景近照,色彩鮮明,引人注目。且是得深入山的心臟地帶,才照得到的那種角度。就這樣把大片大片山脈峭壁,送至我們那僅十步大的小室,弄得一向畫山只會畫三道曲線的我,常常望著、望著便傻了眼。山,原來可以如此立體!這麼層疊!

  亨利看出我的心動,抽出地圖便熟練地指出每一座山區的特性,以及穿織綠影中的蜿蜒曲線。這時的他,眼光神采都忽然顯得專業起來。複雜山線,在他指尖下全被一一簡化,就好像他的生活。把顆心赤裸成原始的單純,面對一世苦難,就不再算是熬煉了吧!也虧他時時人在山中,回到紅塵,才能心中有山,再怎麼大不了的煩惱由山頭望下,都沉到谷底,變得微不足道了吧!

  因他的指引,我也開始走入山的世界,成為一個愛山,而且敢於親近山的孩子。這方面,我是感謝他的。只是,同坐一室,聽多了他抱怨太太又忘了什麼差點釀成大禍,想到一個人就因為對方一個真真假假的病,毀掉一生,也真為他不值。一次,我忍不住問:「你太太是有精神上的病,婚前她家又沒對你誠實以告,為什麼不考慮離婚呢?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呀!」

  沒想到他睜大了眼,憤怒地連聲音都大了,氣也喘了,他回問我:「我怎麼可以?她跟本沒有生活能力,我怎麼可以?」

  這樣一句引以為怪的反問,居然讓我無言。明顯地,他看的不是婚姻、不是自己的生活和愛情需要,他看的是這世上有一個「人」,沒有他便無法活下去。一個為道義而付出一生代價的人。一個望來平庸的小人物,裡面卻住著巨人的性格。

  可惜,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公司開始不景氣了。那一陣子風聲鶴唳,人人自危,都打起精神來找工作。每次,看到亨利穿上他那唯一的一套最好,但過時的西裝,便知那天他有面試機會了。而居然,以他由風中走過的白髮,也可在公司不同部門內找到三個月、兩個月的「小工」。

  重要的是,他還在。而他的存在,不知為何,給了我們這些人某種程度的安全感。連亨利那樣過時過氣的人,都能有一席之地,以我們的「年輕有為」,還怕沒有飯吃麼?

  果然,後來我找到新工作,調到別的部門,也搬了辦公室。但時不時,仍會在走廊裡瞧見亨利,穿著最好又過時的西裝,仍在科技夾縫中穿梭,仍在苟延殘喘中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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