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中的紅玫瑰

莫非(陳惠琬)          

  仔細咀嚼,人生其實是暗雲湧動的。人雖生活在日光下,並不代表萬里晴空。那只意味著暫時,暫時對生命中的猙獰,純潔無知。

  我便曾是如此無知。是刻意如此,因那時人生裡尚有許多空間可以轉寰,可以迴避。

  但當苦難的爪子抓上我的兩個朋友時,便由不得我了,我必須正面凝視。因而發現人生中一些擁抱,常會在一場災難中震落。尤以為甚的,是平時習以為常的健康。連《聖經》中的約伯,在失去財產、兒女時,都還可持守他的純正,口不出惡言。但在身體受撒旦擊打,從腳掌到頭頂長出毒瘡時,他卻開口咒咀自己的生日了。

  正如撒旦所說:「人以皮代皮,情願捨去一切所有,保全性命。」

  身體折磨人心,最易喪志。然而,在我兩個朋友的磨難中,我卻窺見不同的真實。我窺見當苦難陰影塵埃落定之後,人露出來的光景是什麼。

  是靈魂的堅實。



  認識L時,她還是單身,我亦是單身。但同一身分,卻是兩種光景。我的單身,是一場又一場的感情漂泊。而她,則是一個又一個的目標追逐。

  那時對她的印象,是一張開闊的臉,一對一笑就彎的大眼。明眉朗目,笑裡帶著自信,每望見,都恍覺那是一張面對未來的臉。就似所遇其他一些名校出身的女子,她優秀不只在學業,也在工作、在找對象條件、與對生命期許的眼光。而且能文能武,每在教會碰到,都聽到她立下不同的計劃,要考什麼執照,要讀多少書,要寫多少篇文章‥‥。那種積極、進取,常成為胸無大志的我一股壓力。

  好似她的一生,是知識、學位與能力等許多層階梯搭建起來的,而且一路地往上爬昇。

  而我,則總是原地尋尋覓覓,不知自己的方向。所以對她不斷的想提昇自己,人生中充滿著目標與計劃,也多少是羨慕的。

  卻沒想到因為一場車禍,L的階梯震落了。摔下來的L,不只鼻青臉腫,而且全身破碎不堪。

  車禍是發生在西雅圖,她是去參加那年在加拿大舉辦的萬國博覽會,回途中旅遊發生了車禍。當消息傳到洛杉磯時,真是「噩耗」。聽到的細節一個比一個驚心動魄:脾、肝、胰、腎等內臟都重傷出血、脊椎受傷、肋骨、手骨折斷,然後,臉顴骨碎裂、鼻子切掉,眼睛也瞎了一隻。

  是的,驚、心、動、魄!會令人不斷探問:生命可以破碎到怎樣的地步?

也許年輕,也許也因是單身,當時印入腦中讓我最唏噓不止的,是她的毀容與瞎眼。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日後當如何自處呢?

  但當時,她最大的掙扎是存活。那時她生死未卜,又無親人在美。洛城幾個教會除了為她密集禱告,並安排人輪流飛去照顧,費用由大夥集資。西雅圖當地亦有許多中國教會有人探訪、送花與關懷。

  待生命總算保住後,便開始L漫長的修復與復健。一場傷害,什麼都被打回原始。原來是人中之鳳,現在吃飯、洗澡、走路,什麼都得從頭開始學起。接下來一年多,又接受脊椎、整容等大手術八、九次,在脊椎中放鋼架,用頭蓋骨作鼻樑,傷筋動骨的,吃了多少苦頭?

  而不動手術的時候,她就在療養、恢復中渡過。生命由過去的工作與生活,現全減縮至「身體」,可以說全天、長期都在與身體戰鬥,十分艱苦。

  這之間,和她接觸過的人,都訝異於她鬥志的激昂,與對上帝信心的堅強。當初同車的另兩個人都沒事,只有她一人傷得如此重。但她並沒把時間浪費在怨歎,或哭喊出人面對苦難時,最常問的兩個問題:「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她只是平靜地說:「一切是掌管在上帝的手裡。」

  我知她絕非認命,因認命是消極無奈。而她是憑著信仰的力量,接受所遭遇之事,然後努力地爬回正常的軌道。甚至,對她瞎了一隻眼與全身的破碎不堪,她亦無怨,只感謝她還存留了另一隻眼,還可以看見這世界。並留有一雙腿,還可行動走路。

  說實在,過去我只知「幸福的人沒有埋怨的權利。」現卻覺得苦難,容忍人哀歎的餘地亦十分有限。因百廢待舉,生命裡要修補的如此之多,回到「正常」之路又如此漫長,人實需省下每一分力量來對付。就像作戰一樣,除非你選作逃兵,要不就得奮力突圍。

  而她的不悼念失去,只數算恩典,也與她一向「往前看」的個性挺一致。

  不過,我發現她的數算恩典,不只包括數算她生命中還「存留」什麼,亦包括數算她生命中又「加添」了什麼。在她車禍發生與之後的兩年,雖然她生活中全是「身體」,但聽她講最多的,卻是不斷出現身邊服侍的「天使」,一些來自人們具體又實質的關心。一直以來,都有不同的朋友為她禱告,鼓勵、安慰她。亦有朋友每天、每餐為她送飯食,看醫生當司機,照顧生活起居與清理傷口。這種人與人之間真誠的溫暖,據她說是僅次於信仰,支持她走出傷痛的最大力量。

  但她不知的是,人面對苦難,不論發生在別人身上或己身,都有一份脆弱。尤其在目睹苦難輾過生命,遺留下的痕跡猙獰恐怖後,除了真誠關心,也盼能由倖存者的重新站起中,汲取生命的力量。對基督徒來說,更盼藉由她親身走過的經歷中,去體會她身後那更大的力量,那位上帝。

  所以正如《聖經》所說:「萬事都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

  不只如此,我還發現她生命「歸零」後,重新再出發,又踩上了一個台階。是信仰與人的愛所墊成的台階。不知她是否清楚,這是與她過去所踩不大相同的高度。因過去,總覺她眼中只有一個又一個待征服的「任務」。而現在,她眼中開始有「人」了,一個又一個幫助過她,讓她感激的人,都由她口中、筆下冉冉流出。

  猶記那段時候與她接觸,面對我的臉,是一張修補過的臉,也是一張讓人眼光不忍駐足的臉。破裂的輪廓仍未整型好,鼻樑處亦尚有縫線,一隻義眼,且常用墨鏡蓋住。身著矯正脊椎的鐵衣,走路駝著,行動緩慢地像個老太婆。

  但感謝神,她笑容沒變,仍然明朗。生命中有些東西還是奪不走的,像笑容,像靈魂。

  時間也有它仁慈的一面。漸漸,墨鏡摘下,鐵衣除去,腰桿兒終能一點點挺起,臉也漸完整的能與人正視了。

  兩年後,她回到工作。通電話時,她說現在每一件日常事,都是大工程。買菜、作飯、洗衣,耗時又費力,對時間必須十分地精打細算。現在,她生活裡充滿的,全是「生活」。她說自己愈來愈胸無大志。

  反而是我,在終於找到自己人生方向後,毅然把工作辭了,開始寫作,後來又開始演講。十多年來我們生命軌道的交接處,是我文章發表時,她閱讀;我演講,她坐在台下聽。她有次反應,過去和她一起年輕過的朋友,如今好像都「上了台」,只有她還坐在台下。她也曾自我質疑過,但仍找不出爬上台的動機。雖然她身體已隨著歲月日益茁壯,生活瑣事也已退至背景,但她並未如過去那樣摩拳擦掌,肆機待發。

  反而整個生活態度都「柔」下來了。在她生活、身體都不再成問題後,除了上班,她加入了一家基督教雜誌機構作長期義工。接電話,處理雜務,什麼都來。而且不只如此,她對人也開始有種真誠的溫柔,會鼓勵、關懷旁人的處境。那是經過苦難磨掉稜角,煥發出的柔潤光芒。

  雖然她自稱人生是「下台」了,但能由台上轉坐台下,安然並衷心地為台上鼓掌。我認為,她又踩上了一個台階。

  她也曾把自己的車禍經歷,寫成一本書「深夜歌聲」。扉頁提:「神使我歌唱!」當然,是在深夜。

  讀畢,我深深感歎:這種用生命寫成的書,一字一血淚,擲地有聲。我寫多少本都比不上。所以,不同於過去的壓力,不敢正視。我現在心裡總是抬著眼望她,雖然我在台上,她在台下。



  認識E,我新婚,她單身。三年後我生女兒,她仍舊單身。她說:「給我作乾女兒好了!」三年後我又生子,她,依然單身。坐在我家沙發上,望著地上趴著那頭大臉大的「鮮大王」,忍不住一把抱起,歎一口氣說:「一起收了作乾兒子好了!」

  所以,我們成了乾親家,但也是好朋友。她喜歡滑雪、打網球,和我的喜歡靜態閱讀與寫作,重疊並不多。但我們談得來,因她對人的體諒與通情達理。不管多久沒聯絡,一拿起電話,便好似從未斷訊。原來從哪點停斷,現便從那裡接起。

  然後有一天,她忽然來電,說她已一個月來吃不好、睡不好,胃的位置老是疼。怎麼照胃鏡、檢查,都找不出原因。現她只能天天喝流質的營養乳,坐著睡,人瘦了十幾磅。我直覺情況不妙,問:「那醫生怎麼說?」

  「她要我痛時可以吃止痛藥。但我不敢,我怕沒有痛的感覺,便再也找不出痛的原因了。」

  還好,她堅持。終於察出她得的是淋巴癌。那天,經過一整天手術下來,證實了壞消息,候診室親友當場落淚。我追出去問醫生:「是第幾期?」他回頭沈默數秒,說:「我只能說不是二、三期!但仍可進行化療醫治。」他並告訴我,E在手術室中清醒後,也已問知實情,但表現得十分平靜。

  E是真平靜。先就決定這消息絕不能讓台灣八十多歲,有心臟病的父母知道。然後憑她多年電腦工作訓練,她開始上網查資料,主動了解她自己的病情,以及什麼治療最有效,生存率是多少?一些醫術用語又是什麼意思?

  每次去醫院看她,她都正忙於主動問護士打什麼針,找洛城最專精的某個醫護人員,作某種醫療器材的更動,或調查某個醫生‥‥甚至,連病房都要求調動換成單人病房,且可得到保險的支付。全然不似一般病人一躺下,便成了待宰羔羊,坐以待斃。

  我常想,若輪到我,以我一向奉醫生為權威的情況下,今天恐怕早死於「胃病」了,還死的不知所以。

  接下來一次次的化療,蝕骨削肉,原本便瘦的E,更瘦得剩一張皮了。但她眼睛仍大而有神,脂粉不施的臉也依然清秀。看她臉色、精神上都感覺不出「病態」,我話語上自然也沉重不起來。有時都忘了她得的是讓人聽了會屏息一刻的:淋巴癌!好似她只是生了一場病,正在療養之中。

  結果,隨著她標準的配合,療程順利進行,癌細胞一點一點地乾淨了。她預約兩個單身朋友,報名參加遊艇渡假。想在全部治療結束後,一起慶祝她的生日。但是,人算不如天算。

  在最後一次化療時,又檢查出E另一部位有淋巴癌跡象,而且更大、更凶險。這次,她得轉院至南加著名的「希望之城醫療中心」,換血、換骨髓。

  我們的心一下沉落,落入黑暗的深谷。

  也是由此我才知「復發」在癌症中的恐嚇力。它讓你深刻感覺「病魔」是活的,是有生命力的,是掙扎著被推出又張牙舞爪地反擊回來,而且還夾帶更加兇猛的一股勢力。是真正考驗人意志與勇氣的下一階段。

  在E換血前,和幾個朋友去看她。她此時頭髮已完全脫落。這方面她也算是得天獨厚了吧!沒有秀髮、沒有化妝,容貌一無遮掩,卻純純淨淨,仍是清秀佳人一個。

  這是一個說什麼都覺太重或太淺的場合,幾個朋友便撿輕的說。當時E光著頭,一襲醫院淺淡藍花的病人袍子,有點置身事外地笑著聽我們言不及義。她望來像已卸除一切世俗,純淨的像個孩子,苦難並未賦與她對生命的世故,比如說:怨天尤人、多愁善感、或掛慮猜疑。她額上、笑裡,仍是那種應不屬於她的舒展,像一個孩子,雖然前景更詭變多端。這方面,她也算是得天獨厚吧!

  那一刻,我很想握著她手,告訴她:「我還沒準備好失去妳呢!我捨不得失去妳!」

  當然,苦難的旁觀者,多半比較世故。對心裡的話,我未語一詞。

  轉院後,換血手術比較複雜,亦牽涉到免疫系統易受感染,我是少數可去看望照顧的。每次去,入病房前要先洗手,戴上口罩,才可進去。一個層層與世全然隔絕的環境,卻也是與人世悲慘最短兵相接之處。

  走廊上,隔壁房裡,所見之病人個個仙風道骨。輕飄飄,瘦伶伶,且透著久不見天日的蒼白。死亡的的陰影好似潛伏四處,聞得到,觸得著。

因E需要輸血,我也躺上了捐血的床。四顧這陌生環境,發現那裡怕是生命中最荒涼的地方了。一張又一張的床,夾在冰冰冷冷地輸血儀器中。有人抽,有人輸,一個個陌生人像電影「駭客任務」樣,並排躺在那接著管子。機器抽出所要的血小板,再把剩下的血輸回。整個室內只有此起彼落機器的跳動聲音。我因血管太細,針插不準,多次血塊堵塞管子,拔了,再重來,拔了,再重來,手上青紫了一大塊。折騰了大半天才弄完,想到E每天都要受這樣的苦,不能說不心疼。

  在此地,時間可以說是最不存在了,完全地由生活抽離出來處理生命,只有健康人才有不耐煩的權利。病人則全馴服地一任承載生命的血,流進、再流出、流進、再流出‥‥

  一日,我初次輕輕地問E:「會不會怕?」一個我一直不敢碰的問題,怕提醒了她形勢險惡。

  「剛開始不會,這一次會有一點。」她誠實地說。然後她告訴我,初次發現癌時,她並不絕望。她只盡力地想怎麼做個好病人,「做」她能做的一切,認知中就覺得自己應可走得出來。所以「復發」是個打擊!也是個她不習慣地失控!迫使她理解到生命實在並不掌控在她的手裡。不管她做什麼,主權都在上帝的手中,她必須放手,交托出去。

  她在告訴我什麼?我有點不安。我發現原來癌症初發的第一階段,E掙扎的是在她「身體」層面。而現在,在她「復發」的第二階段裡,她開始關注到她的「靈魂」狀態了。這意味著什麼?

  那天回家路上,由花木扶疏的高速路210,右轉上了行經荒山漠地的605,我忽然體會到,苦難基本上,就是由原本生命叉出去的改道,而且是一條回不了頭的路。一個永遠的生命改變。而在生命中面對改變與面對挑戰,說實在是一樣可怕。但直到我們承認懼怕,我們無法接受挑戰。也只有在我們承認懼怕之後,才會在心中深處觸及那真正的底線:其實,我們已一無所懼。

  我亦開始了解苦難中的「平靜」與「平安」的差別了。平靜可以是樂天知命,或是個人意志與情感的化妝。但情緒控制無法戰勝恐懼。只有對自己的軟弱有所認識與了解,不再逃避死亡,而是站住,直視死亡的事實,再由信仰中支取對抗的力量,才會有真正的平安。

  我禱告E能有真正靈魂中的平安,那種「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的平安。

  後經過多少磨難,終於,E總算又走出來了。

  兩年後,有天午後,我們坐在暖陽下的板凳上。E的頭髮已長到耳邊,她閒閒地對我說起,若有天她走了,追弔不要鋪張,不收花籃,若有奠儀,可以轉捐給她現在支持的幾個慈善機構。不舉行追思禮拜,只在墳地旁有個簡單的基督教儀式‥‥我打斷她,「等一下,追思禮拜多半是為了安慰活人,不是為了死者。所以為了我們,就讓我們有一個嘛!」兩人嘻嘻哈哈的講著「後事」。也都知此事有可能發生。

  但我們也多少算飽經世故了。知道人由苦難中倖存,實是萬幸。但倖存後還帶著顆完整的心與更寬闊的生命視野,則絕非幸運,而是靠著更大的力量。就是因著這信仰的力量,使她的靈魂堅實,生命轉角也許正吐著死亡的蛇信,但她無懼,依然能在荒原中開出血色鮮麗的紅玫瑰花,於風中,毅立、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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