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   顏

莫非(陳惠琬)          

  美人遲暮,並非江梅窈的威脅。相反地,對學造型設計地她,一向便自恨長了張老氣的臉, 難有什麼大的作為。還是在進入遲暮之後,她的特色才算時機成熟,被時間的化學劑沖洗地 冉冉顯出了像。

  江梅窈的美,特點在朦朧。那種朦朧美,似夕陽西下,大地薄薄籠罩著的一層暮靄。 又像畫,是經過精心的設計、塗染。

  三十歲出頭時,正流行紋眉。她首先把眉紋地濃淡勻稱,或蹙或展,皆蘊有千種柔情。臉常 敷,敷出一層朦朧的光暈,柔和嫵媚,似薄暮時分的淡淡煙靄。眸子平時渙散著迷濛黑霧, 唯在吃驚害怕時,眼簾子翻飛,一下現地黑白分明,兩顆黑珠子似由地平線閃飛入天的一對 黑雁……她的美,水濛濛地,像是由諸多細點似的筆觸,構成的一張莫內風格的印像畫。她 的美,是在她力求完美的心態下,而達到沒有瑕疵的精心效果。

  當然,這也包括她的為人作風,與友人來往的選擇。美,是她對自己,也對別人的期許。所 以,在結婚十年,看盡了丈夫的平庸顢頇後,她毅然離婚。

  單身的瀟灑奔放,也具一種美的感覺。她飛至紐約,走上專業的藝術工作,往來全是藝術中 人。

  那天傍晚,江梅窈踩著夕陽餘暉,是去一棟大廈看一位學攝影的朋友。她愛在那種嫣紫絳紅 的暮色中婷婷走過,給她一種莊嚴步入場景的感覺。

  當她走過設有雕像的噴水池前時,一群灰鴿忽因著她的行過而噗簌簌地驚飛起,令她一下佇 足,兩眼亦隨著飛鳥飛入天際出神。半晌,回神時,卻發現池旁一雕花座椅上,坐著一位中 國老頭兒,掛著眼袋,垂涎著臉呆呆地瞪著她看。

  她知那老頭兒沒什麼惡意,只是無聊。也知是自己遙望天際凝思的那份姿態吸引了他,但望 著對方衣襟不整的模樣,她眉微蹙。老,還加上邋遢,多令人不快!她快步走過。背上還可 感覺對方那雙吊眼緊印著她,甩了下髮,想抖掉那身髒的感覺。

  進了大廈,她在等電梯的同時,對著明亮如水的鏡子,又再次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妝。一天下 來,此時常是最容易妝殘的時候,雖然,她每天早上都要花上好久的工夫上妝,只為看起來 「自然地」像沒有化妝。待會兒要見的這位朋友,看人習慣了用各種角度取鏡,她可不能在 任何疏忽的情況下見拙。

  拉拉輕如羽翼的衫裙,無論是色彩、設計,都如夕照般嫣麗。她滿意地對鏡一笑,自己都覺 得美的微醺呢!電梯門開時,她優美地跨入,站到按鈕前,垂著頭在那找朋友住的十七樓的 鍵。

   正在她仍垂著頭按下鍵,門緩緩地將拉上時,一人影匆匆一手擋開了門擠進,然後面門而站 ,簡短地吐了聲:「十五樓!」

  江梅窈頭仍垂,又重新找了「十五樓」按下,心中有些許不快,連個「請」字都吝嗇,把她 當成了什麼?

  等電梯門緩緩關起,她微睇了下那邊,有些兒訝異對方的魁偉,在東方人中少見,韓國人、 日本人都不大可能,很有可能是個老中。看他的外貌大約四十許,身裁卻保養地不錯,頭髮 是自然捲似的零亂,上身掛著一件雪白式樣簡單的襯衫,下身一式的淺褐褲,看來挺拔、帥 氣,完全是人抬衣,而非衣抬人。常常,最沒樣兒的裝扮,往往也內含著最大的玄機。警覺 性地,她勾了下耳鬢的髮絲,那姿態女性味兒十足,且能露出她側臉的輪廓。一股綺麗韻味 兒不知從哪竄出,浮盪四周。

  對方卻仍無動於衷。只見那人低著頭、盯著地,好像地上有什麼吸牢了他的眼光似的。她噘 了下嘴,覺得自己像被一陣風遠遠略過的一朵小花,不相干地可恨。但那人眼睫毛可長的真 長,她用眼光技巧地由額頭順著他山似的額頭曲線往下游走,勾出一硬挺的鼻線,與緊抿著 的脣。整張側影露著幾分傲,但更多的,是憂傷。不知為何,讓她想起那些猶太會堂裡唱哀 歌的人,哭調中揉擰著哀淒,勾起人對生命是一首首苦難的哀歌所織成的樂章之感。

  雖然,她望不見正面,這人長的也說不上俊美,但猜的出絕對耐看,且是挺有個性與內涵的 一張「男人臉」。但為何渙散著幽幽的憂鬱氣質?想到這棟樓是出名的專租給一些名士派, 她不禁猜著,不是搞音樂,便是弄藝術的,這方面江梅窈自覺她的直覺一向很準。

  對他的無禮,江梅窈的不快漸消。對美好的人或事,她總是特別寬容些。電梯在四樓稍停, 沒有人進出,也許是個孩子按著玩,又跑掉了。門關時,她微換了下站姿,也是有模有樣的 姿態,隨時可以攝入影像的那種。

  對方怎麼連頭都不抬一下?她有些悵然,好像好不容易方棋逢對手,對方卻遲遲不肯出手下 那第一步棋。該不會是個同性戀吧?都是這樣的,自己好不容易看上的,不是名草有花,就 是不同「路數」的,人生的遺憾唯此為最。

  但她也不求有個什麼開始,只稍向她這頭瞟她幾眼,向她高品味的美,致上男人的敬意與讚 賞,總不為過吧!看他一付臉朝牆內,還有意旁顧的樣子,她有些兒生怨。

  突地,電梯驟然頓了兩下,江梅窈小小驚呼,兩手亂抓,背抵上後壁,緊盯著電梯頂邊聽邊 看,正猜著是否是停電呢?那人也猛然抬頭左右張望,忽然,江梅窈驚恐地大叫一聲,電梯 終於停住。那人也一下縮轉面牆,一手臂抬起,半抱著頭面向內站。

  電梯是完全地靜止了,梯內燈光亦滅,緊急燈光自動亮起,照明較弱,卻掩不住江梅窈那眼 簾子翻飛,隨時會由地平線閃飛入天的一對黑珠子。她緊盯著那人,手抓皺了前胸的衣襟, 極力想壓住那狂跳欲出的心。小小斗室內,喘著兩隻受驚的動物氣息聲。

  那張臉!那是張駭人心魄的一張臉!她內心驚濤裂岸,太陽穴抽抽地跳著。在剛剛那人訝異 地仰臉四看之時,她無意間竟瞥清了那從一開始便未望清的另一半的臉。那一面,從額頭延 至面頰,似半尊被銷毀的金屬雕像,五官的一半被扭曲、黏結、至猙獰,皮膚似被潑濺而殘 破的紙,像小時看的電影「蠟像館的密秘」中,那被火燒毀的可怕主人,或是,最近才上演 的「歌聲魅影」中,那必須帶著面具出入的男主角摘下面具的一刻。尤其,尤其是在她大叫 時,那望過來的灼灼眼光,極兇惡嚇人。

  她想躲,卻背抵著壁,動彈不得。想逃,門卻死死闔上,且整個電梯還不知懸在哪個空間呢! 她腿軟,幾乎要癱瘓到地上。面對他,眼前是那可怕的他,回身背對他,又更覺受威脅。那 張臉,雖被他的手臂半遮,但不管她睜睛閉眼,仍赫然浮現腦裡,清清楚楚,永遠抹滅不了。 抵著後壁,她像隻受驚嚇而豎起一身毛的貓,由齒間她不禁抖出:

  「像……像……像你這樣子,為什麼還要隨便跑出來嚇人?」

  聲音說的極小極微,對方聽了卻陡地反彈,幾乎放下了遮臉的手臂。

  「什麼跑出來嚇人?我又不是動物,需要被關著!」

  聲音又深又沉,潛藏著無限的憤憤不平與傷害。又把她嚇了一嚇,叫了一聲,只是這次稍稍 輕微了一些。那人本面著牆,現稍側轉,又露出那較好的半面臉,但臉上的肌肉抽動,破壞 了美好的曲線,可看出他的激動:

  「妳難道一定要這樣大呼小叫麼?妳說妳會被我嚇到,但也想想看,我每次看到別人望著我 的那付駭然驚魂的樣子,我又是什麼感覺?待會兒電回來,門開後,妳只要離開,又可以回 到妳的漂亮正常生活,而我呢?我還得天天與這張臉共存亡,逃都逃不了,我就是鬼,鬼就 是我!到哪都會被人提醒,這樣的日子,哼!可不是妳這體面人可想像得到的!」

   她有些意外,發現對方也許頂了張嚇人鬼臉,但話還是講的「人」模「人」樣,而且比她剛 開始所猜想的,還要傲!不知覺間驚怕減輕了些。鬆鬆手,她發現自己前襟已被抓出了一把 的皺,唉!絲質的料,什麼都禁不起!

  理理額上的髮絲,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長相兇惡的人,並不代表他一定心藏惡意,小孩都 知道的道理。但又有些恨,恨他居然揭露了她內心的軟弱,破壞了她一貫一絲不亂地從容。 有些冷地她反駁:

  「這也怪不得人這樣反應了!誰會想到好好地會冒出這樣一張嚇人的臉呢?你有沒有想過戴 張面具出入?」

  「妳是電影看多了?小姐,這裡可不是瓊瑤連續劇『鬼丈夫』,這裡是紐約!大白天裡戴著 張面具到處跑,誰看了都會奇怪,以為我是蒙了張臉要打家劫舍呢!那可是什麼人都想追著 我摘面具了!」

  說完,他忽然伸手探過來,她下意識全身一凜伸手去擋,他不耐地縮回手低吼:「小姐!急 用電話可裝在妳那邊,除非妳打算和我在這打發一輩子?要不,妳來打?」

  果然,電話是在她這頭,有些尷尬,又不甘示弱地,她讓開。倆人互換位子,他伸手取電話, 背對著她講起來,後在問到電梯可能停頓的樓層時,一時他忘了神,抬頭推算著,一張殘顏 霍然完全暴露眼前。

  她按捺著自己的不寧,退一邊。眼光左瞟右瞟總覺似觸著了火般縮逃,最後卻仍是老老實實 地膠著上那尊殘雕。她的眼這頭望去,哪裡像一張人臉?倒像一截被燒癱的殘燭,掛著不堪 的蠟淚,看的人驚心動魄。

  但望了半晌,出於職業習慣地,她又嚐試用眼光細細模擬著各種掩飾的可能,把頭髮留長些 垂下?要不帽子往這頭歪戴?擦厚厚的粉底?……

  盯著那怎麼也藏不了的醜惡變形,她心中有些喟歎。作了一輩子「起死回生」的造型,大部 份時候都在幫助人如何強調美感,遮掩缺憾,好美化自己的外觀,連帶地找回對自己的信心。 但這人的情形簡直無可救藥!可想而知,天天在鏡裡面對這樣一張臉,對自己、對人想必都 很絕望吧!對他剛剛的粗魯無禮,她瞬間又有些可以諒解了。

  那一頭交待完他們的困境之後,他掛上電話,盯著按鍵他楞了兩秒。忽然意識自己不堪地一 面,正完全地曝光在她眼前,一下防禦地溜過兩道燙人的火炬,但卻意外地掃過她不知從何 時起柔和下來的曲線,及那又湮霧瀰漫上來的朦朧溫柔。他一呆,那傲然的脣亦瞬間紓緩, 眼魄深處的火炬扭低成小小的一燭火,輕輕地抖跳著光燄,他說:

  「恐怕很麻煩,這一區全停電了,正在找原因……」

  她無言一笑,很解語地。

  他靜默地別過臉去。倆人很守份地各執一角,等待。驀然,他轉頭,上下仔細地凝睇著她, 像風輕柔地眷戀著樹葉。她眼觀鼻,鼻觀心,刻意忍耐。待他再別過頭去,電梯裡迴響起一 聲沉沉地歎息,似歎他已輕輕旋落的葉。

  「妳--實在--很美--」

  語音裡透著秋日夕陽般的感傷。終於,得到她久久已候的致敬,但此時,她卻有些難堪了, 為自己美的富有。

  室內靜極。他背起伏著,似馱著無限山陰的巘。低低地,他喃喃自語,

  「很久了,我沒有看過美,美的人,美的東西,或美的景--平常,我總是晝伏夜出的,既 使是出來,也是躲躲閃閃,這個世界,跟本不容許我參與,更遑論觀賞……今天,我實在是 因著缺顏料,等不了,才出來的--」

   她這才注意到他左脅下的一包東西。果然,他是個畫家。

  「沒錯!我是一個學畫的,但現完全地被迫封閉自己,關於一室,沒有自然採光、沒有可寫 生的對象,只能畫我腦裡殘存的記憶……畫出自己內裡的黑暗……我已快畫到自己的盡頭了 ……」

  再度地,她想起那些猶太壂裡淒淒切切唱著哀歌的人,把人唱成一顆孤獨的星子,高高地掛 在空洞的宇宙中微微顫動。

  「我很抱歉……我是指,我剛才的過份反應……」她囁嚅著。

  他抬手打斷她,「拜託!最不要的是,憐憫……」

  倆人之間一下又冷峻起來。一片茫茫尷尬充塞其間。

  冷不防,最後那點光也熄了,電梯內頓然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那張臉,又在眼前幽幽 浮現,襯著黑霧似的布幔,更顯得似個浮誇的夢魘。

  良久,那人輕咳一聲,說:「對不起,情況落成這樣,我並不想嚇到妳,只是,我的經驗是, 在看不見的時候,我沉默起來,會更叫人害怕,老讓人以為我會幹些什麼可怕的事,所以, 我只是想澄清,我只是看來恐怖,我人並不壞……」

  他的聲音深沉中帶著厚質,似谷壑深淵中的迴聲,喚起人記憶深處的溫暖感覺。她又再一次 自責自己的無端緊張。掩飾地,她說:

  「我知道,我也想再一次澄清,我剛剛是反應過度。」

  江梅窈有些疲倦地靠著牆,黑暗裡的斗室,倆人似近又遠,只聽見兩種呼吸氣息在那避開、 纏攪、再避開。黑暗似一張網,劃破了空間的範圍,倆人反而更掣手制足地深怕彼此侵犯。

  「如果妳不介意,我先坐下了,時間恐怕還有一陣拖的……」

  她聽到他窸窣坐下的聲音,知道他凡事先知會的用意,心裡有些感動他的體貼。

  「妳不坐下麼?如果妳不怕的話……」

  黑暗裡,他每一聲都帶來她心頭一震,這方發現自己早已站的一身痠疼,更何況,黑暗中佇 立,老給她一種搖搖欲墜的暈眩感。她摸索著,延著壁一路下滑,不意,碰到對方,倆人同 時低聲地說了句:「對不起!」

  然後摸出了自己一塊領土,找了個舒適的姿勢坐好。矜持在靜默中如煙散去,一股親密地默 契充滿其中。她溫和地探試:

  「你是怎麼受傷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問……」

   似近猶遠,他的聲音在黑暗中盪來,「失火!顏料起火,我忙著救我的畫,那時,畫形同我 的生命,我自認丟不起,挺而走險衝入火窟……然後……就燒成這樣了!」

  一聲歎息,輕輕地吹遠了記憶的小船。

  「你--有沒有嚐試過動手術美容?」

  「很難!傷成這樣,要填骨,要植膚,本來生活便夠拮据的,醫藥費跟本是天文數字!況且, 美,在人生所有的需要裡,還並非排在首要,我還要生活、還得養家。」

  「我很抱歉!實在是很不幸!你沒有親人可幫忙麼?」

  「太太?早跑了!父母,遠在家鄉,他們?使不上什麼力。」他的聲音略顯憔悴,「但這些 全不是最壞的……受傷前,我曾經得天獨厚,外表、資質都有著傲人的條件,既擁有著最美 的太太,又是從事捕捉『美』的工作,窮一生都在追求美--可以說是個完美主義者吧!還 記得有一次,我去一個地方參加美術講座,無意間踏錯了房間,進到一個傷殘講座,裡面全 是些長著雞胸、或是殘肢坐輪椅之類的。我當時的反應是悚然一驚,全身一下冒起疙瘩,覺得 想嘔,馬上便抽腿離開。那時,我的世界是那麼地容不下殘缺……」

  自嘲地,他笑了一下,「現在,我卻得活在自己這永遠也抽不了腿的殘缺之中……」

  一聲聲哀歌卻像唱到她的心裡去了。她是至望見他的殘顏之前,都還是不能忍受殘缺的呀! 一向,對衰、老、病、死、粗、邋遢、醜陋……她的忍耐力便不寬。她之所以從事造型美的 藝術,就是想美化這世界,盡她的能力來抹掉一切的不完美。她想對他深沉的痛,她是瞭解 的,卻苦於吐不出什麼安慰之言,只能悄悄地調勻氣息與他共欷噓。

  「妳看過『美人與野獸』那部電影麼?」他又在暗中冒出聲音,好像平靜了一些,聽到她「 嗯!」了一聲,他又繼續說:

  「真好像是我的寫照!一個驕傲的王子,因著不肯接待一個醜惡的老婦而受咒詛,由美貌變 為野獸,而且,要在一朵玻璃罩內生長的玫瑰花瓣完全落地前,學會愛人,也贏得別人的愛, 才能救贖他自己。妳知道麼?我就是在失去可仗恃的外表時,才發現裡面還是一大片未開發 的原始,還像隻野獸一樣,充滿了殘忍與粗暴,我的太太離開我,不只是為著我的面貌已殘, 最主要的,還是在發現我裡面的那頭獸……」

  聽聽,她一向的機智又回來了,順口接到:「但『美人與野獸』裡,那野獸最終還不是學到 愛,而且是那種自我犧牲的愛,而贏得美人心,最終又得變回王子了麼?」

  驀地,傳來他大笑兩聲,裡面的蒼涼使她心寒。

  「小姐!現實不是童話故事,妳想想,那美人要不是給禁棝城堡之中,也不會有機會讓那野 獸表現出他的善良心腸,對不?就像妳,今天要不是給困在這裡,妳會親近我,認識我是怎 樣一個人,是怎麼一回事麼?童話倒底是個童話,這電影的敗筆便在於結局裡,那野獸還是 變回了英俊王子,才滿足了大眾觀感裡的『英雄配美人』。外表的美,結果還是個重點!」

  她有些尷尬,不甘地反辯:「也許,但那電影的最主要重點仍在『愛』!是愛的學習,剝除 了他的獸性,賦與了他王子的品質,能活的像個王子般尊貴,那,不是重於一切,也才是他 自己的真正救贖麼?」

  那頭沒有反駁,靜默了。只聽他的呼氣聲似潮,一波波上上下下。吊著心聆聽,她再輕輕補 了一句:「這一段時間的相處裡,我覺得你的裡面,也有著體貼與仁慈,也隱藏著一個王子 的原型,幾乎可以呼之欲出呢!」

  他又笑了,但這次不含諷意,「多謝妳的善意!我就當作是一個安慰吧!」

  靜默。再一次,那深淵似的低音,

   「真的謝謝妳!很久,沒有感覺到來自人的善意了--」

  靜默。她怔望著黑,心中隱隱發疼。輕聲地,她解釋:「是我們表現地像隻野獸,但是-- 也不代表我們殘忍,只是,無知!粗鹵的無知!我,真的很抱歉……」

  最後那聲很微小,幾乎為黑暗吞滅。

  「我瞭解……不過,妳還可以為我作一件事。待會兒,電回來時,能不能請妳回過身去,不 要看我,讓我先走出去?」

  咬著脣,她有些受傷:「為什麼?我現在已不再是過去的我,我不會再大驚小怪的!」

  「我知道,但也不要輕易測試人性!人在只用聲音裸裎以對的時候,很容易交心,但誰知道? 再隔著我們的『外衣』之時,妳又會怎麼反應?我實在經不起這二次的『暴力』,會比第一 次還叫人受不了……為了我的尊嚴,請妳……」

  她暗中毅然地點了下頭,「可以!但是我也有個要求……可不可以讓我握一下你的手,來表 達我衷心的歉意?」

  又是完全地沉靜。半晌,帶著顫音的深沉之聲微微嘆了一聲,像一滴水墜入深澗,迴盪出許 多漣漪,一圈圈,一圈圈。

  「妳的手……在哪裡?」

  「在這!」她溫柔地把手伸出,盲目地在那探索。

  「在哪裡?」

  「在這!」

  「在哪裡?」

  「在這!」

  「在哪裡?」

  「在--」

  驀地,一隻炙熱的手掌抓上她的,粗糙中帶著汗濕,每根手指都使著勁兒,她微覺著痛,卻 不出一聲。那是一隻向天呻吟已久的手,迫切,因著孤獨過久的渴望。她只能緊緊地,回握 ……剎那間,天地之間所有的疲憊與枯槁似全被點化,代之彌漫的是沉沉厚厚的,安祥。

   燈突地一亮。她因不習慣,眼前還一片白茫。

  「請轉身!」他低聲命令。

  手一放,她柔順守約地背轉身,站起。只聽他按了幾下鍵,電梯又開始恢復作業,徐徐往上 昇。悠悠數秒,似幾個永恆。然後,電梯停頓,門「沙--」地滑開。她等待著,等那一聲 道別,卻無聲無息。她回頭,眼前已闃無一人。

  悵然地,她抬起手,只覺手心仍握著一個人的心、與一個人的痛,在空中冉冉蒸發著餘溫…… 緩緩地,兩扇門又輕輕地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