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沖!是否該出門啦?」
同宿舍的小董在張沖門口露了個面,那是張有著對機伶眸子的大方臉。
「嗯!待會兒樓下見!」
張沖迅地彈起身,繼又用力踏了踏腳。埋頭苦讀一下午,腿都麻了呢!順手,他撩起窗帘,赫然
發現窗外的雪,早把世界妝點成聖誕卡似的畫片了。遠近皆白,天地一線。那遠歪在線上的夕陽,
正有氣無力地跋涉過大地,攀上簷下冰柱兀自閃著寒光。
然而,他心中可是熱烘烘地燒著一把火。為了當天晚上的「新車」亮相,他已興奮了一整天。唉!
真是留學和尚作久了,什麼都按納不住,他內心自己輕輕地斥責著。正在那臃腫披掛準備上陣時,
樓下忽傳來小董的嚷嚷:
「張沖!糟了!你的車怎麼還沒有剷雪啊!」
三步兩步,張沖趕下樓。一跨出室外,迎面便被冷風刮了一記耳光,臉上麻辣辣地透著刺熱。呼
哈著氣,他終於瞧清了那部新買的二手車,正像艘擱淺的船,被白雪埋地只剩個頂。沙沙白雪仍
繼續地被風吹攪,麵粉似地徐徐飄落車上。
「剷雪?現在不能麼?」他喃喃地問。
「這麼冷的天,雪早凍成冰啦!老兄! 」
小董邊說邊由公寓裡拉出兩支雪鏟,遞了一支給張沖,「你還真以為雪下得像詩裡的『鵝毛』、
『棉絮』啊!你挖挖看,這不是冰牆是什麼?真是沒經驗!」
被刮了下鬍子的張沖,一時並未接口。他只是剛由台灣南部來美留學的窮學生,世面沒見得還多
呢!平常看到那些有車階級的學長,哪個不是風馳電掣地來來去去?誰會想到還有今天這種狀況
出現?真是出師未捷「車」先死!
手忙腳亂地跟著挖,果然,看似泡沬的雪冰竟頑如硬石,瞄了下錶,心裡有些兒毛躁。那群買菜
的老中,該不會不等他就走了吧!他素來是那種埋在人群不見臉的,誰會想到少一個他?
更何況當初是為了造勢,買車買得偷偷掩掩,想給大家來個當面炫耀式的驚喜,這會兒可好,若
趕掉了,可就白花心思了!真恨不得把身上的臃腫全甩開,好大力移山。
好不容易弄好,緊緊張張帶著小董上路,馬上又發現車輪老在冰上打滑。這和他過去一躍進車內,
便可快馬加鞭,直騁地平線的印像相去太遠。踩踩溜溜,溜溜踩踩,手抓大權在握的排檔,卻無
丁點兒駕馭的快感。反倒一幅老牛破車相兒浮現眼前。
「嗯!引擎聲不賴,多少錢買的?」小董自己雖然沒車,對車卻挺在行的。
「八百塊美金!」張沖咕嚕一下,吞了口口水答。
他知小董會怎麼想。八百塊!對他們這群窮學生來說不是個小數目。更何況他來美不久,憑獎學
金是怎麼也存不夠的。他張沖平時也算是個摳省過日的人,買這部車,不能不說是件讓他心驚肉
跳的大手筆。然而,當他想到那對盈盈大眼,在雪地裡朝他暖暖展笑時,扶著輪盤的身子,一下
抬頭挺胸起來。
「老坐別人車去買菜也說不過去……」
說完又悔自己失言,因小董雖來美比自己久,卻至今還未買車。
「是啊!是啊!這星期五大眾採買的優良傳統,就全靠你們這些有車人維持了!」
小董好似並不在意,反帶著點搭便車特有的阿腴討好在那接腔,「說實在地,發啟這傳統的老兄,
還真造福眾生。有車有腳的照顧沒車沒腳的同胞,只要每星期五下午五點半,往女生宿舍門口一
站,便可以去買的成菜,又有機會一起去『儘你吃的飽』餐廳大吃一頓,這種傳統當然值得更多
人來發揚光大囉!是吧!」
小董說得熱鬧,張沖也聽入了神。小董就有這能耐,幾句普通話說得生動熱鬧,有他在的場合絕
冷清不了,是女孩們所歡迎的甘草人物,他張沖恐怕永遠也學不會囉!
「不過,你參加這星期五買菜也好一陣了,有沒有『買』出心得啊?」
小董忽又語意曖昧地問,張沖臉唰地燒起來。大概天暗,小董沒瞧著,還自顧自在那賣弄,「可
別光只顧著讀書啊!在這兒,是誰有車,誰就『近水樓台先-得-月』!哈哈哈!」最後幾字小
董說得有腔有調,相當戲劇化。
張沖心知肚明小董何所指,也認為是離事實不遠。
他們這以理工出名的學校,一向男多女少,那少數的幾朵花便被捧得異發珍貴。再加上中國人圈
子保守,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以免落人口實,自絕後路。於是,這星期五的買菜無意間成了最好
的搭橋機會。女孩再怎樣地「白雪公主」,也要吃飯、買菜。而男孩子出車給個方便,既可表現
一下尖頭鰻作風,又可達到天涯若比鄰的同車之妙。偶而,人多車擠,尚有某種程度的「耳鬢廝
磨」,使得買菜成為老中趨之若騖的活動。
於是,有車沒車,便也自然地有了階級意識。「有車的」有權決定幾位搶手的「花」字輩怎麼坐。
那剩下的黃魚,只能順命地哪裡有空往哪塞。車,一下成了男子漢大丈夫的標誌,那隨車而生的
氣魄,亦可化任何一位張三李四為頂天立地的一名好漢!
這原也不關張沖的事,他剛來美,要消化吸收的不少,哪有什麼風花雪月的餘力?只是,當那對
靈秀大眼首次出現在人群裡時,他一下就看愣了。怎麼一對眼睛能有那麼多的表情?老殘筆下那
黑水銀泡在白水銀的女子,是否就是這麼回事?
他望見她與身旁的女同學說了些什麼,淺笑了會兒,再抬眼往他這溜了一圈,霎時,他有被電擊
似的震憾,不自覺地人便往那頭移了過去,但卻又沒有搭訕的勇氣。
還好,小董跟著轉過來,和她身旁的女同學開始說說笑笑。那女同學他也認得,叫李秀如,營養
系的,聽說小董似對她有意。由他們的談話裡,他依稀聽到她的名字叫余愛華,是唸企管的,這
學期剛來,與李秀如同寢室。
他由衷地羨慕小董,在有好感的女孩面前,仍可談笑用兵。他,只能一邊站著,努力適時陪著笑。
而她,話亦不多,只靜靜地瞅著他這頭微笑。
後來上車,他注意到王道頭一個點她上車坐駕駛座旁,心裡著實沉了一下。這王道是個風頭人物,
人又長得瘦高體面,他想不出有什麼女孩會不喜歡他。但經過幾番混亂,他竟也幸運地上了王道
的車。
雖然仍隔著前後座,看看長髮的倩影,心內仍是壓不住的一陣鼓動。那麼近,好似觸手可及。當
她和擠在車門邊的李秀如低低地說著話時,他更發現她有一口甜音,好美,像仙女唱歌呢!
忽然王道探身進車對後座喊:「張沖!你下來,你去上老鬼的車,換徐胖過來!」
換車?張沖驟然涼下來。為什麼?他有些氣,一向挺湊合的他,此時不大體諒了。但一車的人都
望著、等著,他漸覺難堪。只好屈辱地,窩頹地爬下車,再上車。背後尚可感覺到那一車的笑意,
簡直是尊嚴掃地。
這王道何許人也,竟可把他呼來喝去?還不就憑輛車麼?偏他又手無寸「鐵」,連爭取的資格都
沒有。那晚,他眼睜睜地看著王道獨霸著她,當下便作了個決定--買車!而且,要買部令人刮
目的好車!
「張沖!看路啊!發什麼呆?」小董的聲音,一下把張沖喚回了現實。
「說實在,你現在可跩了!可別傻乎乎地放掉大魚喔!」說完,小董拍了他一巴掌。
「嘻!」張沖只是笑。自己處心積慮的小秘密,小董一個笑話便點破了,但卻無損他心中的美感。
在他腦海裡反覆上映的,是他大方滑進車道,瀟洒請大眼上車的鏡頭…
「張沖!別轉這,雪好像還沒清乾淨,你先開進停車場好了! 」小董似望見什麼說。
喀嚓!大方滑進車道的鏡頭被剪掉了。張沖忙於應付路況,無暇惋惜這一幕。停車場殘冰未除,
停車劃線模模糊糊,他戰戰兢兢滑轉過去。
「停那邊!那紅車的左邊!」小董又發號司令了,「往右打,往左打,左打……啊--快煞車!
煞車--」
說時遲,那時快,「咚!」的一聲,車子已滑撞上了紅車!只是隔著厚厚的雪氈,聲音濾過似的
失了真。紅車頂上的雪塊紛紛剝落。張沖慌忙停車,腦子裡有瞬間空白。
「你撞車啦!撞車啦!快下來看看!」
小董的喊聲衝破了他的懵懂,八百塊啊!撞掉了多少?他蹣跚爬出車子,跑去一看,還好,只是
前車槓尖上有少許的刮痕,不礙事!
「你剛剛是踩錯油門啦?怎麼會撞得這麼厲害?」小董在那頭手摸紅車訝異地問。
張沖一轉臉,人嚇地呆住。明是銅牆鐵壁地車身,怎麼竟像紙般凹凹皺皺?多深多醜地一個黑洞
啊!裡面座椅上的教科書頁還被風拂了拂白面。事情發生太快,天色又暗,他是怎麼開上去已搞
不清楚了。
「張沖!你有沒有保險?」小董的問話,再度喚回他的意識。他說不出話,儘搖頭。心裡仍不可
置信那輕輕地一撞,竟會闖下這麼大的禍!
「那等什麼?快上車走啊!」小董一把扯著他走。
「走?那……這車……怎麼辦?」張沖忽覺天候冷地讓人哆哆唆唆。
「車主又不在,沒人看見,不走你斡嘛?要你賠,你有錢麼?」小董問地理直氣壯。他不自覺地
搖搖頭。當然是沒有,他已透支買了這部車,連保險都省下未買,這車一賠至少幾百塊吧!想著
想著,腳不由自主地便跟小董移。
「快走吧!等有人看見就來不及了!」小董把他推進車,自己也快速地上車,一個勁兒摧著離開
現場。張沖慌慌張張倒車、轉車,轉彎間還差點又撞上了路牌。
「你別這樣冒冒失失好不好?走那邊,停宿舍另外一頭好了。」小董一點不亂地說。
「還去買菜啊?」張沖已六神無主了。
「為什麼不去?」小董稀奇地反問。半晌。又拍拍他安慰地說,「意外嘛!總是會有的,生活總
不能停擺?你待會兒問問那些有車人,誰買第一輛車會沒出過事?經驗嘛!就是這樣磨出來不是?
」再望望張沖死敗的臉,又接著說,「也沒什麼啦!老美多半都有保險,平時付那麼多保費斡啥?就是為了這種時刻享受服務啊?反正又沒人受傷?又不用他掏腰包,你難過什麼?放心啦!安啦!沒人會知道,我也不會說出去的啦!」
小董的安撫裡透著體己,張沖有些感激,又有些像大海中抓住了塊浮木,飛飄混亂的思緒一點點
沉澱--自己實在是沒錢賠了,小董說的對,那老美又不用花錢,這樣作對誰都不礙事。更何況
,他又不認識那老美,明早一爬起來,又是一條好漢,這個惡夢便可一手揮掉,就當沒發生過一
樣。
車停好時,張沖已是一身痠疼。心思不寧地,他隨小董走向女生宿舍。
「告訴你這土包子,Hit and Run 在美國多的是,大家都這麼作,沒什麼大不了,你想都不用多
想!」小董一手搭著張沖的肩,邊走邊說。
「我--」張沖欲吐感激之言,又覺得事尚鯁在那兒,還不知怎麼消化,便也按下了。只是,
知道這是一件「普遍」發生的事,不知為何,就是好受的多。
「對了,老張!你能否把李秀如和我安排坐你車後座?嘿!你老兄今晚大權在握,可別忘了照顧
自己弟兄喔!」
小董的語氣怎麼聽怎麼邪門。事情走樣走到這個地步,張沖已覺索然。現小董又這麼攏絡,張沖
有被抓了小辮子的感覺。他快走幾步,讓小董的手落了空。
遠遠地,可看見女生宿舍前站了一小群黑影。漸靠近時人影中冒出一個聲音:
「小董!張沖!你們過來時有沒有看見王道?」張沖依稀辨出那是化工系的李瑞安,他繼續,
「王道剛說他要去拿車,都有一陣子了。今天太冷,好多人老爺車動不了,大家都在這乾等呢!」
「沒有啊!不過不用急,咱們張兄可以作大夥的救星,他新買的車才耐得住冷呢?坐五、六人絕
對沒問題!」小董誇張的說著,順帶把張沖推到人群面前。
大夥都新鮮起來,七嘴八舌圍上來,問車型、年份和價錢。連門口暗處的一小圈女生也頻頻回首
往這看。
張沖喉乾舌噪地忙著應對,間或感到那對大眼探射燈似地掃來掃去。一下成為眾人的焦點,他並
不習慣,更何況還心裡有事,眼前這一切如隔了層玻璃,全都失了真。
「糟了!我的車被撞了!」突然,王道氣急敗壞的聲音衝破重圍,大家全安靜下來。
張沖隔著人頭望王道,領口仿佛被人惡作劇地丟了塊冰,冰意正順著脊骨往下流竄。
「我不是去拿車麼?不知哪個混小子把我的車撞得稀爛,車算完全報銷了!」
王道的話,像石頭打進鴨子群,幾個老中聒噪地議論起來。張沖僵硬地站在後面,眼前全是那駭
人的紅色黑洞,腦筋混亂地拼湊著片段印像。怎不是老美?為什麼沒看出是王道的車?小董又是
怎麼說的?……
「唉!算你倒霉囉!好在人沒事,用保險修修吧!」
恍惚中張沖發現說這話的是小董,奇怪著他一付無事的樣。
「保個鬼!二手貨的舊車,誰會買保險?」王道氣急,瞪著小董說。
「那讓對方賠啊!只要錯不在你,按法律追賠償應不是問題的!」李瑞安緊跟著說。
「賠?對方跑得連個影都沒了,存心賴帳的啊!」王道一付倒霉到家的樣子。
眾人靜了幾秒,然後窸窸窣窣地傳出「Hit and Run!Hit and Run!」聲聲像敲在張沖的腦門上,
宣判著他的罪。一陣尖銳又令人驚窒的罪惡感瞬間扎心而過。意識到他真是犯了大錯!錯不在撞
車,意外誰都會有,正如小董所說。但錯在他「跑」了,而且跑的,還被小董喻得心安理得,他
真是被鬼迷了心竅啊!……
「張沖!小董!你們剛過來時,有沒有看見可疑的人物呢?」李瑞安檢察官似的審詢。一陣冷風
吹來,張沖由心底抖到全身。
「什麼都沒瞧著!」小董一口插入,「張沖新上路,我從頭就幫他盯著。--倒是,我猜這撞車
的,怕是個老美,你們想,老中作事會這麼不付責任麼?」
張沖忽然不抖了。他意外地發現認識小董這麼久,到今晚方知那不過是鑽石切割面中的一面。囁
嚅著,他掙扎著啟齒,老中們卻已忍不住敵愾同仇的罵起來。他喉結上下、再上下,始終拿不出
勇氣開口。
「大家靜一下!晚上還會下雪,車又只有一輛,我看,買菜的事就讓沒存貨的去,其他的就請去
的人代買好了。我陪王道找警察寫記錄。」李瑞安打斷大家的議論說。
聽到「警察」兩字,張沖心又被扎了一下。
本來買菜便是社交多過辦事,天又冷,大家又已肌腸轆轆,李秀如適時地獻計,邀請大家去她那
兒吃現成的滷菜、酸辣湯,小董馬上附議,三三兩兩,眾人都準備轉移陣地。
張沖一人立於黑暗中,有些嗒然。費了那麼多心,好不容易掌握了一把車鑰匙,卻仍是被不知覺
間推下了舞台。
「等等!我還是要去,要我代買的就開單子給我!」
在散去的人群之中,驀地,冒出一個聲音。張沖定睛,是她!他怦然心動。繼又望見停腳的王道
,疑忌地朝這頭盯了又盯。他瞬間起了一陣難受的寒噤:為什麼偏撞了王道的車?看來似是惡性
競爭,真是跳到黃河洗不清。他清了清嗓:
「我……我不認路--」
「沒關係!妳先和他們『點菜』,我來告訴張沖怎麼走。」小董不知打那閃過來,一手又搭上張
沖的肩比劃。張沖不悅地抓下小董的手,低低地說:
「我不想去,今天才發生--」
小董見走到無人暗處,忽然壓低聲音狠狠說:「老兄!你別那麼扶不起的阿斗好不好?我幫你送
佛送到西天,你還想怎樣?」
「你幫我?--」張沖聲音都粗了,但下面的話硬是給吞了下去。他想怪小董,卻又覺得不夠厚
道,禍是自己闖的,怨不了人。
小董盯他數秒,嘆口氣放軟了聲:「誰會想到是王道的車,咱倆都沒看出來是不?」回頭往王道
那方向瞅了瞅,「再說,王道他買保險了麼?沒有。你想,他若撞了別人不跑才怪?沒保險的意
思便是:打開頭起便沒打算賠!大家一樣黑,你難過什麼?」
「一樣黑?一樣黑不代表我這樣作就是『白』啊?若換成你的車被撞呢?」
張沖有些為小董似是而非的理論搞火了。
「所以呀!我才不買車!」小董挺自得的說。
「噓!她來了!你小子今晚走運,要好自為之。我可全是為你著想才上了賊船。你可不能不夠意
思洩我的底喔!」說完擺手而去。
張沖心中滿是對小董的厭惡。此人想必從來不懂什麼是「君子取之有道」!望著那離群漸近的長
髮黑影,不禁警覺起來。那對蠱惑人的大眼深邃如泓,眼波中他看到自己如何躊躇滿志地買車,
如何恍惚失措地撞車,又如何惶惶恐恐地逃離現場……而那深不見底的兩顆黑穴正朝他匍匐移近
、再移近,好似一口口要把他吞噬盡淨……啊!禍水!女人!
當大眼走近車邊時,他臉上已滿是冷淡:「怎麼?就妳一人?不怕別人饒舌?」
「我?」大眼眼中泛起些許訝異,蝶樣眼毛闔下又搧起,小心翼翼地,「是真的要買菜,別人要
怎麼說,我管不著!」
張沖睨了睨她,隨即自顧自大刺刺上了車,丟了句:「上車吧!」
大眼怔了半晌。也靜靜拉了車門坐進去。剛上路,她便驚呼:「啊!又下雪了!」
真是,白白的雪襯著路燈,特別晶瑩。但當對面有車燈閃過之時,張沖又瞿然發現片片白雪幻化
作砒霜,再細看,又似痲瘋!他伸手揮向前方,欲掃除這可怕的幻像。
「看不見是不?我來幫你擦!」
大眼以為是車窗上的霧氣防礙了視線,忙由小皮包裡抓出紙巾,歪著身吃力地擦拭著。長長的髮
絲偶而拂過來拂過去,一縷淡淡的髮香繞著張沖的鼻轉。
她愈體貼,他愈難堪。又暗覺人性真是逃不過預設的羅網。
「張沖!你一向話都這麼少麼?」大眼好似不甘寂寞呢?
「妳想知道些什麼?」張沖有些防備地說。
大眼拂了拂髮,純然無意地問:「嗯!你怎會忽然想到買車的?這麼多麻煩事!」
張沖悚然一驚,沉默了會兒,索性豁出去說:「若說是為了妳,妳會怎麼說?」
大眼的眼光迅眼瞅過來。停頓的那幾秒,似一頓無言地責備。良久良久,大眼「唔」了一聲,淺
淺笑著說:「看不出來,你這種人會有那樣的幽默感!」
張沖臉燒起來。這那是幽默啊!付的代價可高呢!
「我們女孩看人不只看一面,車子這東西,有的人經不起『有』,有的人經得起『沒有』--不
,應該這麼說,有車,並不會『改變』一個人多少,倒是會『透露』你是怎樣一個人。像王道,
我就有些受不了他那種仗著車子虛張聲勢的樣……」
那八百塊的車,不是「透露」了我張沖裡面充其量不過是條虫?張沖苦笑。
「但是,我覺得--你,你不大一樣--」大眼聲音一下嬌羞許多,「看看你,有了車還是那麼
謙虛內斂,還是--噯?張沖!你怎麼在大馬路上轉彎?怎麼了?你為什麼往回頭開?發生了什
麼事?張沖?」大眼連連驚呼。
「對不起!我們不去買菜了!我有事找王道談,妳也一起!」張沖目不斜視地說。
「王道?為什麼?和他有什麼關係?」
張沖只無聲地望了她一眼。黑暗的天色,掩不住他眼中灼熱的光。大眼嚇一跳,為何她讀出那裡
面有祈求諒解,又有不捨的沉痛?
「別再問了,我的勇氣禁不住妳問的……」張沖說的低啞,臉色卻漸漸堅毅起來。
事情鬧到這地步,須要有千百倍的勇氣去收拾。然而,他張沖也許不是號什麼樣的人物,認錯的
氣魄此刻是有的。也許,能作到俯仰無愧,會是他張某人日後的標識。
雪,不知何時停了。
天邊悄然昇起半輪月亮,歪歪地弧線,遠瞧著似一抹微笑,悠然而神祕地望著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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