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塚

莫非(陳惠琬)          

  我這人也許胸無點墨,但對書,卻相當的癡。

   都說「愛看書的孩子不會學壞。」唉!我一生就栽在這句話上。從小,我便愛看書。 小學時迷上漫畫書,那時常有個夢(用宗教的術語叫「異象」),夢見在一個房間裡, 從地板層層堆到天花板,通通都是漫畫書。進了中學迷上了電影小說,圖像便改成由 地板堆到天花板,通通都是電影小說……,那,恐怕就是我對「天堂」的最好註解。

  當然小時候愛書,卻沒有力量買書。母親為我購置的那些童話書,三、兩下便被我這 個書虫啃個乾盡。闔上書後,卻仍像處於饑荒年代,抬起的是一雙充滿饑饞的茫然眼 光。

  「不准再看書!去!出去和別的小孩玩玩,別在家讀成一個大近視!」

  母親總是趕我出門,我勉強遵行,但卻前腳才踏出自家的門檻,後腳又跨進了大門常 設而不關的隔壁家門。憑著對食物般的嗅覺,我知道隔壁哪間房有「糧」,在那兒, 我又翻遍了許多古今中外名著的簡讀注音本。因看的渾然忘我,大氣不出一聲,隔壁 的伯母,連家中有我這位小客人都不知。

  後為升學,「旱」了幾年。來美後,又過了幾年在語言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 日子,也是一直到有了生活的能力,才開始了購書的習慣。那時對傢俱、服裝、吃, 我全不講究,唯有書,我最捨得花錢,也最買得下手。洛城附近的幾家稍具門面的中 國書店,都被我一再地「搜刮」,幾次下來,卻常有著存貨不豐之慨。

  後發現這些書店的批發,大部份是來自蒙特利公園那倉庫式的「世界日報圖書部」。 在那光禿四壁的倉房內,日光燈蒼白微弱,一架架書刊,像埋在灰塵中的寶藏,等著 慧眼人來挖。我便轉移目標在那進進出出,工作人員也看著我肚子大了又小,小了又 大,身邊的「小零件」一個、一個在增加。

  不幸地,台幣漲、紙價漲,一本原文書,英翻中,再飄洋過海,常是原著書的兩倍以 上價格,我便毅然強迫自己「享受」讀英文。美國比較具規模的 Barnes & Nobles 連 鎖書店便成了我常光顧的地方。舒適的燈光,散置的椅子,免費的咖啡,以及,整個 店找不到一具掛鐘,很容易讓人沉在其中,樂不思蜀。只是,對一個身為兩個孩子的 母親來說,消磨在店裡的時間,永遠不夠看完一本書,再加上,一本書不看到劃線、 加註,老覺得像匹尚未馴服的馬,尚不足稱為是自己的坐騎。只好,買,買,買!

  買多了,便得思省錢之道。有些用參加會員制式的郵購,有些則到舊書店內找。一次 ,為了找Arthur Miller的百老匯名劇,「一個推銷員之死」劇本,居然被我尋到一家 專賣舞台劇、電影二手劇本的書店,店名還取得很妙,叫「阿拉丁的神燈」!一本本 田納西.威廉,尤金.歐尼爾等等的名劇,便被我一塊、兩塊錢一本的大疊抱回來。 在那裡,真的覺得自己擁有一把神燈,可以隨心所欲,只要喜歡,什麼都買的起,什 麼都可成為你的。人生倒有多少地方能讓你覺得這麼富有?

   當然,要看中國作家所寫的書,還是回台灣買最划算。也真是,一次次的回台灣,愈 來愈發現什麼都比美國來得貴,只有書,還是比在美國買便宜。於是,多年來,每次 回台,我與母親之間老是會因收行李而爭吵不休。常常是,母親費盡了心機在箱內為 我塞衣服、填吃食,卻總是再被我偷偷拿出來,改填進一本本新買的書。然後被母親 發現,生氣,再拿出……娘倆常為幾寸之地在那費心地攻取。

  結了婚,多個人撐腰,回台前一再苦求:「你一定要幫我,你不能出賣我!」

  於是當娘倆再在那僵執不下之時,便有個人低聲下氣地插一句解圍:「行李放不下, 放在袋裡我來背,我背好了!」

  才算勉強擺平。但母親仍不甘地會丟句氣話:「你也不要幫她背,讓她自己背!」一 付恨不得我對書的愛與決心,能至此被壓垮了了事。

  唉!豈知我對書是鋼鐵意志。一次隻身回台開會,盡了所能地買,等收行李時,知道 一件行李是三十二公斤的限制,便拿了個磅稱在那左枰、右枰。除了幾件簡單衣物, 那次足足給我帶了六十多公斤的寶貝返美。感覺呢?唉!滄海一粟,只覺兩臂、兩箱 的容量有限,唯小小的解了點饞而己。

  書既然買了,便得思存放。先是一、兩個三層架的正規書架,慢慢地擴張到由地到天 花板的六層大書架。到搬家,我效法那位名女作家維吉利亞.伍爾芙所提倡的,向先 生爭取了「自己的一個書房」,馬上便一不作、二不休,請先生把書房的壁櫥打通, 放上水泥磚、長條木板,一層層堆上屋頂。然後把我原本重覆疊放,不見天日的最愛 ,一本本舒展開來,每天開門「看三回」。

  但一年後便又書滿為患,和先生到處拿把尺量。一眼瞥見現代化設計的主臥室,長久 便覺得空間被設計地大而無當,回頭望望先生,不懷好意地一笑,維吉利亞.伍爾芙 可沒說過女人「只」可以有一個書房吧?於是,圍繞著床,所有的牆面便全變成了高 至天花板的書牆,晚上睡前的最後一瞥,與早上醒時的第一眼,全是書!天天與書香 朝夕共存,真真似「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只可惜,像大部份的婚姻生活,我與書的「好日子」可說才開始。把書買回後,總得 看吧!更何況,我還小氣兼講究環保,認為一本書一定要由封面讀到封面,才能把投 資下去的每一分錢看回來,也才能把所有砍下的樹,價值充份地發揮。

  但那麼多書,怎麼決定先看那一本?於是憑「感動」隨手抽書,前半部靠「戀愛」衝 一半,剩下的,便靠「義務」來完成。當然,義務的衝勁總是比戀愛大打折扣,往往 ,舊愛尚未了,便又開始了新歡。愈來愈發現自己在和許多的書同時發展感情,最多 時曾達二十幾本書在同時進行。自古「花心」勢必不得善終,沒多久,床頭櫃圍成了 一座書城,書桌案頭立了一堵牆,客廳、廁所、廚房……書到處泛濫如洪水猛獸,來 勢洶洶,人一給淹進、吞入,便很難再拔得出來。

  同時,還有那麼多書在哀怨地望著我。像李碧華的形容:後宮的三千佳麗,一個個我 可都無心始亂終棄,只好,疲於奔命地輪番「寵幸」。

  但仍停不了選「新秀女」。一進書店,仍是一層層書架搜尋,一打開目錄,仍是一頁 頁勾劃要買的書。擁有,是那麼讓人心悸的愉悅,它給我一種控制感,可隨心所欲。 更何況,書還在我許多生活挫折中給了我不少的心理安慰。孩子不會養?找書看!婚 姻怎麼維持?看書!人生是怎麼回事?看書!寫作寫不好?看書……好像什麼事都只 欠一本書,便可跨過、便定能成就。那種不斷「上進」的感覺真好,那種任何問題都 有一個答案的篤定,也真好!

  只除了,書不能取代真實的人生,而且有時還會成為逃避的象牙塔,覺得天下之大, 我什麼人都可作,凡事都可行,只要--有那本書!偏偏,生活百面,一翻一個面貌 ,常常,我便會有縱使讀他千百本書,對當下處境,卻沒一本能用得上之嘆。更何況 ,書上經驗也經不起硬植硬用,很多時候,人反而變得躊躇應變不過來。

  一天,一向耳清目明、反應靈快的我,居然對先生所講的話要問三遍,還不知其所以 然,正在那怔忡:「咦?我最近怎麼聽話不清,反應變慢啦?」

  先生望著我眼目迷濛,忽然恍然:「哎呀!妳這和我以前在台灣K書的情況很像,妳 這是唸成書呆子啦!」

  書呆子?我這是算長進、還是墮落呢?但不是書上曾讀過:什麼東西玩多了,都會喪 志,什麼嗜好浸久了,都有可能成「癮」?既使是打著「好學」、「上進」的旗幟, 一沾上貪念,便也會身不再能由主?想想,我現對書,好像還真是有點沉溺式的上癮 。

  每一進書店,我便血脈流竄,心跳加快,眼裡閃著饞光,手裡一定要抱上幾本才走的 出來,我的「癮」,已不再使我有不買的自由。

  回了家,更開始對著爆滿的書牆皺眉,放哪?塞哪?上下左右迴顧幾巡,只好被催逼 著再抽幾本出來,不是羽扇綸襟,翩翩地翻讀,而是像現代電腦的掃瞄器般,快快掃 瞄了算數。但每天上床,仍覺得架上不知有多少隻眼在睽瞪,只好再爬起、亮燈,一 一地償還情債,真真是成了個書奴。

   傅士德在「屬靈操練的禮讚」中提到簡樸,是把生活回歸單純、自由。本來我還挺得 意自己對任何物質都拿的起,放的下,每次出遊,回來都抱著一開門,可能會被宵小 把家搬空的心理準備。但在書這件事上,我可是又在乎天長地久,又在乎擁有,過得 複雜十分。買書、藏書、看書,成了一條條鎖鍊,束服著我原本可在文學壂堂中自由 奔放的心靈。

  後又讀到一篇「郵塚」!描述著一位收集郵票成癖的大娘,為了幾張郵票可以出賣自 己,變節變德,後更是死在無意間失去的幾張寶貝郵票上面。

  當然,對書,我可沒癡到患得患失,為它殉道的地步。但是加州有個老聽他樓板響的 「大地震」,可有得瞧!到時只要我這些書牆一塌蓋下,鐵定會遭活埋……或更甚者 ,咱們這依山而居的小屋,只要再來一次九二年時後山發生的那場大火,只要小小, 小小的一把火燒上書,那就連逃生的路都絕了……那可不應了「阿房宮賦」的下場?

  所有物品所搭建的塚,都是自掘,而且住進去,尚無須等到死後。我終於看透,學海 無涯,弱水三千頂多只取得了一瓢,能細細地品味,深深地浸滲,直至讀到骨髓、精 血,全化進己身,便算是真正的享受了。

  在天地間,能這樣看開地一無牽累,洒然一身地活著,是智慧,也是種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