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     帳

莫非（陳惠琬）          

　　「哇！好漂亮的一棵樹啊！」

　　百貨公司的一角，有對上了點年紀的男女正對著櫥窗裡的一棵大樹 指指點點。那是棵真正的樹，枝椏上披掛著上萬片的金葉，在百貨 公司特有的柔黃燈光與輕軟音樂下緩緩旋轉，閃爍出一片炫麗的迷 夢。樹下有一標示，寫著：You deserve the best！(你配得最好的東西！)

　　半晌，那男子湊近玻璃櫥窗細看了一下，說：

　　「咦？這樹怎麼好像－－快枯掉似的！」

　　「看那麼仔細幹啥？外表好看就好啦！」那女人不以為然的回答。

　　幾尺之隔有位二十七、八的年輕男子，朝這頭茫然地望了望，繼而又重 回到衣服堆裡急急地搜尋、翻找。

　　女人一呆，只覺這男子的眼神怪異，眼中閃爍著的貪婪與熾熱，好似會 在每一眼光落腳之處烙下深印。她扯了下身邊男人的袖子。

　　細看。那男子有張令人難忘的菱角臉，臉色蒼白，一雙眼凸顯地大。脖 長、肩瘦，遠遠望去，竟有全身線條都被拉得瘦直瘦直的感覺。他兩隻 手長得節節囊囊，撥動衣架的指尖且顫動著饑渴，整個身影隱隱渙散的， 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急迫。

　　終於，他挑出了一件大紅帶著流行設計的絲質襯衫，糾緊地眉頭頓展， 整張臉初現紅意綻開了包心捲似的笑容。去付賬時，那女人注意到他還 抱了一大疊先前選好的貨物。她呶了呶嘴，悄悄說：

　　「瞧瞧！多大的手筆！這年頭的年輕人喲！……」

　　 年輕男子毫無所覺地掏出皮夾，一打開便露出一排各色各樣的信用卡。

　　「先生！怎麼付？」店員問。

　　「簽帳！」

　　聲音斷然，卻又帶著點慣性的熟練。隨即，他在皮夾裡從容地選著，眼 光滿是溫柔和愛戀。然後抽出一張金光閃閃的信用卡遞過去，手勢中已 不復有原來的饑荒相，倒有無限的莊嚴、神聖，似乎他遞過去的不是張 小小的信用卡，而是一把開啟生活資源的金鑰匙。

　　「是－－麥可張？」

　　店員把卡翻過來看了看，問。

　　他的喉結不自覺地跳了一下，眉宇間蘊藏著的陰森明滅不定。女人望盡 眼裡，皺著眉搖了下頭。

　　「刷！」「三千七百五十六塊九毛九美金！先生！」店員笑著說。

　　他聽若未聞。只怔怔地盯著卡上的「麥可張」再次被輾過一道屍……嘴 角不覺掀起一絲詭異的笑容。但在簽字時，卻又不同於一般人地草草揮 就，他簽得謹慎、沉重，好似不如此，「麥可張」這幾字便會隨時揮發 不見似的。

　　那女人滿臉的不以為然。她微偏頭對身邊的男人大聲的說：

　　「我前陣才在報上看到專家說，購買對很多人是一種心理上的需要喲！ ……」

　　男人皺著眉打斷她：

　　「小聲點！甘妳什麼事？」

　　「我就是看不慣現在的年輕人陷入信用卡的媚力而濫用嘛！像這樣東買 買，西買買，要不了多久便會負債纍纍，將來為還債可有得苦頭吃囉！」 女人仍止不住的嚷嚷。

　　他不可能聽不到，怪的是他竟抬頭對他們不以為意的露齒一笑，說：

　　「別擔心！我永遠不會有這問題！」

　　女人望見他臉上若隱若現的神秘，兩眼轉了轉，半猜疑的問：

　　 「那－－難道是因為你中獎了？」

　　他愣了一下。繼而帶著幾分複雜地自嘲說：

　　「也算是吧！－－在某些方面來說，我是中了生命裡的大獎哩！」

　　換上了大紅襯衫，戴上新買的墨鏡，他來到店前的大紅跑車。回身望著櫥 窗裡人和車的反影，挺！帥！有格調！一切皆像特別訂作似的。深吸一口 氣，他覺得「擁有」的滋味真好。上了車，再望一眼櫥窗反影，大紅襯衫 配上大紅車，恍惚中竟覺得自己將驅駛的是對風火輪，可以一路野火似地 燒至天邊，且永遠都燒不盡……

　　上了高速路，望著窗外飛快往後拋的路標，他不禁又想到店裡的那對夫婦， 某些地方他很能瞭解他們的不平衡心理。上一代講究勤儉持家，存錢是為 了將來的購買、擁有、與享受。他自幼受的教育不亦是這樣？

　　但當他由學校畢業來到加州，一看到各類他從未接觸過的名牌商品與物質 享受之後，便覺得自己這一生算是還沒真正的開始。

　　作了一年事，更發現自己的薪水永遠漲不過通貨膨脹。幾度衡量、掙扎， 他開始有了「貸款」的觀念，先享用再付錢，信用卡與貸款可以預支他的 明天。唯一的條件是他要按時付清，但反正他還年輕，身體健壯，意志堅 強，生命便是他的本錢，時間永遠是站在他那邊的，他可以邊買邊賺邊還 ，就像許許多多其他的現代人一樣。

　　既便如此，花起錢來也還是有他的顧慮，不能超過他付款能力的上限，但 吸引他，向他不斷招手的東西又是那麼多。於是，他一有時間便在商店裡 研究、比較，進出久了，他並訂下了一份企劃書，列下一件件他想買的東 西與估計購買的時間。然後，每買一件，便在單子上劃上記號，代表又一 塊疆土的被征服。那是一種很幸福的感覺，有目標、有決心，又有著不斷 往上爬的成就感。他也推算過不出十年，他便可擁有一個由現代文明所堆 砌出來的小小王國了……

　　誰又料得到他的生活裡會出現一個阻止他前進的怪物呢！且來勢洶洶，正 一點一點地在吞食他的身體、思想、生活，和生命。他曾怕過，也逃過， 但他已決定正視，並面對這想佔領他的怪獸，用意志來反擊回去。於是他 有了一個提早在生命裡「搶灘」的計劃，望望他身邊的大包小包，他自認 目前作得還算不錯。

　　到了家一進門，同居的她正坐在沙發上擦著指甲油。她抬頭，瞥見他那一 身豔紅與手上的大包小包，便由鼻尖哼出：

　　「你又去買東西啦！」

　　「嗯！妳不認為這紅襯衫和我那紅跑車很配麼？我想要好久了！」

　　「對！你買東西總是有個理由！就像你昨天買的勞力士錶，前天買的巨型 銀幕電視、CD，和許許多多其他的東西一樣！哪個不是想要好久了？」她 白了他一眼說。

　　「人活著，總該有點權利享受一些好東西吧！」

　　他有些索然，又有些累。拋了手上的東西在地上，他投向窗旁的沙發。

　　「但也不是像你那種買法，那樣地用信用卡！人只能擁有他付得起的東西， 你那是欺騙的行為！」她毫不放鬆地說。

　　「那怎麼能算欺騙？那信用卡不是在我的名下？我是『麥可張』不是？」

　　 他低下頭喃喃抗議。

　　她靜瞅了他數秒，然後搖搖頭嘆口氣：

　　「唉！真不知你是騙人還是騙己？」

　　「我－－也許騙了一點點……但是，我只不過是把人家六、七十年的生活 方式，提早壓縮在這半年過。……不都說擁有，便就等於存在？擁有高品 質的東西，便等於擁有高品質的人生麼？我只是想嚐嚐『存在』與『高品 質』的滋味，這要求－－算太多麼？」

　　望著他雖二十七歲，便已因照鈷六十而微禿的頭，與瘦出稜角的臉，她溫 柔下來，輕問：

　　「那－－你現在又覺得如何呢？」

　　他腦海中流過一些熟爛了的詞句：「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擁有」、 「擁有獨到的眼光，當然高人一等」、「好的照像機可以縮短人與人之間 的距離」、「好的護膚產品可以擁抱青春，再現信心」、「好的手錶可以 增添俠士氣概，紳士風度」……

　　他便是基於這些，在建立他的城堡啊！但內裡一陣扎心的感覺刺上來，他 又感覺到那怪獸在他裡面啃食了。這些字字句句好似忽然全被那怪物不見 骨的吞下，然後吐出像白蟻蛀食後的粉末，在天地間飄散……

　　在他的計劃裡，他從未想過時間會背叛他，不，該說是時間的存在，從來 不是為了他，而他的存在，現卻被時間所否定。他雖仍然年輕，但時間卻 已不再討好他，還反過來拒絕他，反對他。摸了下大紅絲質襯衫，是那樣 空蕩蕩地掛在他佝僂的骨架上。六個月，只剩六個月的生命！

　　他現在又覺得如何呢？轉過眼，他望向窗外熙來攘往的人群，黯然的想： 他曾希望生命也能簽帳，而且簽得愈長愈好，好似這樣才能把生命活得透 徹見骨。但是這一陣子的努力抗爭之後，他發現活到盡頭，擁有一切，也 不過就如此了……若是這樣，他實在不需等到六個月之後，便覺得他的生 命已經結束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