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是抱著背水一戰的心情去找系主任。
因半年前,我方賣斷東岸一切,
跑到這中西部大學城來拼命一搏。
說「拼命」,是因著我轉系,入學許可尚未拿到,未來學費、
生活費又全指望著半工半讀。
但大學城工作並不好找,現我又才被打工的老板裁員,對我那時景況無異致命一擊。
這半年來,我已敲過系主任大門多次問入學可能,辦公室裡外的人,
都認識我了。
現我一路長驅直入,一進系主任辦公室,系主任便又照例微微搖頭:
「我還不能確定下學期的申請人數,所以,還是暫時不能給妳一個肯定的入學答覆。」
狗急跳牆,我失去平常禮貌地從容,直逼他眼,一字一吐的說:
「我再也付不起『等』的代價,你一定要現在告訴我,給我一條出路!我已快山、窮、水、盡!」
他形容一動,忙問清我的狀況。經我迫切地陳說,與提出我補課的成績,
他破例省掉了我教授推薦信與托福成績,給了我張申請表:「填!趕快填!交進來我便收妳!」
站起時,我又再逼進一步:「助教獎學金呢?我需要錢,我有多少的機會?」
他往後一靠,歎口氣:「妳是個real fighter!但我只能說五十、五十,
那有的五十還是看在妳的英文能力上!」
那是實話!美國一般大學研究所的環境生態是,美國學生唸的少,東方人、
外國人反而多,但都英語能力弱,不大能當助教教課。
我沾了小留學生講英文不是問題的光,居然還有百分之五十機會。
離時和他握手,我說:「五十的機會夠好了!我還會再試,我不會放棄!」
他意外地裂出一個很人性的笑:「我相信!real fighter是不會放棄的!」
接下來開學前三個月,我每星期或打電話,或登門拜訪,直到一天,
我收到一紙助教聘書,那意味著學費全免,每月還有生活費的補助。
看著聘書,我鬆一口氣,又打贏一仗!
來美國時年齡尚輕,浸濡在這文化裡長大,發現中國虛懷若谷、
順勢推拿的那一套法則很行不通。
美國是個講究勇於犯難,拓荒篷車式精神的國家,凡事要主動、要征服。
再加上自己身為弱勢種族,面對強勢,要生存,一切必得勇於跨過門檻,
自我推銷,自己爭取,才有順利過關的機會。
這是多年經歷磨練出的生存能力。
當然,弱肉強食,手段上各有千秋。
我大學時有個越南來的中國朋友,長得短小精幹,
因自幼受夠了同儕歧視壓抑,拼命的苦讀,學財政投資,
把功課修得拔尖好,英文也練得溜,完全聽不出來外國人的口音。
他立志活到三十歲時,要賺到一百萬美金,好揚眉吐氣,叫美國人好看。
那時他已很顯才氣,雖尚一文不名,但說話傲然,口氣已像是一百萬的富翁。
特別是,他絕不和中國人來往,因不願與人「二等公民」的典型印像。
但願認我這個朋友,還是拜我小留學生會講英文的光,在他眼中,我算是個美國人的。
一次,他對我說,賺錢、成功,都是他對這個社會的反擊手腕,
是他的「武器」。
難怪他侵略性極強,出言尖銳,任何出頭機會都不斷地爭取,
包括,有時玩點不乾淨的手腕,把別人擠下去,再自己取而代之。
而我,雖胸無大志,但患得患失的心則是類同的。
我們外表雖皆勇猛,但內心都沒有安全感,因我們都是臨危一搏,
賭的,是命運,最輸不起的,是我們自己。
明顯的,自我,就是我們生活中一切的起跑點。
我們幾乎不知生命的賽跑裡,還有其他不同種的跑法!
後來終於進了研究院,我認識了一批中國留學生,他們是奇怪的一個族群。
他們全然不在乎要擠進美國主流文化。
平時生活,看中文報紙、吃中國飯,往來除了自己作研究的老板,
幾無「番仔」。
有時,在這新大陸上,一天可以不講一句英文,也生存得好好的。
美國人,他們是全然不看進眼裡的,有時歧視美國人,比美國任何一類種族歧視還都嚴重。
初識時,令我有些困惑,若瞧不起美國人,又為何西遊至此國「取經」?
答案卻是為了美國的設備、資源與技術研究環境先進,
但若論資質聰穎,中國人,才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
中國人?我初次發現他們和我之間的差別,這是一群有著濃濃鄉愁,
念念不忘祖國的中國人。
他們的民族情感強烈,不時以知識份子特有的任重道遠之心,
對中國的歷史痛心,對中國的現代又有一份關注。
而且憂國憂民,來美抱著所學的一切,日後都要回國奉獻給自己的國家,
而不計較自己的禍福榮辱。
大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當然,這個「天下」,指的仍是中國。
後來我才知道這群人,就是何懷碩文章裡所描寫的「士」,
一群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來定位自己的知識份子。
他們讓我意識到人的生存,不只有自己這一個「點」,
還存在著比「自己」更大的一副平面圖畫,那個生存的意義更崇高、更大。
探本溯源之後,我自是傾羨地向他們認同,和他們歸類。
並也衍生出一種民族情感,與他們站在一線,
對老美的歧視「敵愾同仇」,雖然,我自己尚未吃過什麼被歧視的苦頭。
一次,為了選一堂課,我又進一步認識了另一個中國「異類」。
他是我那堂課的教授,早風聞他二十六歲便拿到博士的天才名聲,
再加上在系裡,他是少數爭取到研究計劃,
手上「有錢」的老板,很富幾分傳奇色彩。
第一次上課前,在校園中由他身後超過,偷窺,
只覺他文質彬彬,溫文儒雅,一介中國書生,
哪裡有在美國混出名堂所應有的果斷與幹練?
上第一堂課,他說了個笑話:「人說孩子六歲以前學語言,
便絕不會帶口音。我是四歲開始便學英文的--」他停下,
環視一群瞪著他,並不覺得他英文有多標準的學生,
不疾不徐地吐出下文:「但教我英文的那個老師,他有口音,
所以我學到的是『標準』口音的英文!」
一下全場哄堂。四兩撥千金地,
他居然把一般學生對外國教授的語言抱怨,
以自嘲化解了。我有點意外,此人不護短地讓人奇怪,是什麼給他在劣勢下如此地坦然?
後數度接觸,我發現,以他在系上的地位,
竟很不避嫌疑地收了好幾位中國研究生幫他作研究,
他難道不怕美國人用有色眼光看他,說他搞「小圈圈」麼?
一次,在他辦公室內,我聽到一位中國學生抱怨老美對他歧視,
不給他機會,他溫和地回:
「今天若在中國,你想會讓一位老美居要職麼?
任何一個外國人在異鄉,語言都會是他的殘障,
要有這種心理上的準備,才有在異國競爭的條件。」
這次我是真正地震驚。
他與美國人之間,心理上似乎完全不設藩籬,
而是一種抽離界線,彼此平等互重的處世態度。
在美多年,看到很多成功,但已失去「中國魂」的的中國人,
或是死守中國魂而混不進美國的中國人,
中美之間,似有著一種對立的張力。
現棋盤似乎整個被他翻轉,初次,我似由上而下看清了全盤的棋局。
愈與他接觸,我愈覺奇異。
我每拿生活中各種疑難雜症去請教,
小至為張罰單上法庭,
大至被移民局驅逐出境,他總能引經據典地引出具體聖經中的話來指點、應用。
聖經之對他,明顯地是一本有生命的活典。
他態度上又永遠地不卑不亢。
在學術圈裡他算「入世」地相當積極,
但一旦得知他身體裡埋有定時炸彈的陰影之時,
又有隨時可退出人生跑道的洒然。
多次,聽他分享他的信仰人生,我隱約體會出他生存立命的,
不是一個個人的點,或一個有範圍、疆界的面,而是一個更大的世界,
甚至,可縱深成一個長闊高深的宇宙。
在那個宇宙中,不管是小我、大我,「我」是不存在的,存在的中心,是上帝。
一切皆是環繞著這位上帝轉。
這是一個我和我「士」的朋友,都不大能理解的生存目標。
因台灣來的留學生多敵視基督教信仰,
認為那是被帝國主義用大砲轟進中國的文化侵略。
而大陸來的留學生,又多半認為西方的民主精神是起源於基督教信仰,
為了可以幫助大陸民主化,而去接觸基督教信仰。
怎麼會有人反把一個文化似的信仰,當作個人生存追求的目標呢?
果然,畢業後數年,便聽說他放棄了在美國許多人熬破頭渴羨的身份地位,
為了九七大限,而去了香港傳福音。
而他原是來自台灣,會選擇香港,
對他這內心在上帝裡沒有地域疆界的人,也不那麼令人意外了。
多年後看了一部英國電影「火戰車 (Chariot of Fire)」,
對生命裡的這場賽跑,方瞭解地比較深刻。
由外表看,參賽的運動員來自四面各方,作的卻是同樣一件事,
都是來賽跑,都牽涉到把身體、心靈、與意志嚴格地訓練,
和完全地結合,來跑完眼前這一程路。
但內心裡,每個人跑的動機不同,也造成每個人跑時態度上的差別。
一位是猶太人亞伯拉罕,公開時說是為校譽,為國家。
但私下裡,卻自認一生被剝削,想要在賽跑裡出人頭地,來洗雪他的恥辱。
他跑絕對是為了「小我」,也因而跑的患得患失,輸,輸不起,贏,又贏得惘然。
另一位跑者,則是亞伯拉罕的劍橋同學林西,一位血統純正的富家子弟。
他參加奧林匹克世運,可以為了「國家」的好處,
而自願棄權,讓另一位跑的比他好的利竇,取代他的四百米短跑賽。
他也許跑不過亞伯拉罕,但他跑的胸襟卻高過亞伯拉罕,是為了「大我」。
最後那位基督徒艾瑞克.利竇的跑,則很不按牌理出牌了。
他參加比賽,是為了上帝造他「快」,所以他想用跑,來作為他讚美上帝的方式。
而後碰到奧林匹克的比賽日子,和他信仰裡的安息日相衝突,
他也可放下他多時的訓練準備,選擇為上帝而「靜止」,退出賽跑。
是那樣那需要身、心、靈全神投入的跑場,
他卻可不帶著「自我」進退。
上場後又一次次全心竭力地跑,直到衝過底線,仰面向著陽光微笑地拿到第一。
猶太人亞伯拉罕曾多次渴羨地望著利竇仰天的臉,在那問:他跑的力量從何而來呢?
他卻不知利竇向一些觀賽者分享的是,
跑的力量由他的「內裡」而來。
因耶穌曾說過「看!天國就在你們裡面!」
那立志尋求耶穌的,就能找到!這是他真正跑完人生的方式!
他跑地完全「無我」。
人生裡的賽跑不也如此?我們因不同的原因,來到同樣地方,
作類似的事,但內裡我們卻在用不同的態度來面對人生。
像我和那越南華僑之流,為外界壓力被迫「隨波逐流」,
靠「自己」擠出贏的意志和力量,所欠缺的,
便是那「內裡」的力量。
贏時,會失落悵惘;一朝輸,又變得憤世嫉俗。
而那真正輸不起的,終必會被淘汰,不見得是被別人,
更多的時候是被自己,像前幾年殺人再自殺的大陸留學生盧剛。
至於那些「士」般的留學生,
多年來,我目睹各種因大環境、小環境的不能配合,
真正能回國貢獻所學的,還是佔少數。
有時我也會想,當一炬火把失去可照亮的角落之時,它還靠著什麼在那繼續燃燒呢?
更多的時候,當因不得己而羈留他鄉,那神牽夢繫的鄉關,
反不再是我們獻身的對象,倒成了小我繫存不死的一個寄托,和一根臍帶。
電影接近尾聲時,那已得金牌的亞伯拉罕坐在看台上,
觀望著利竇的那場比賽。
當他看到利竇跑至最後,又綻開他那引人的仰天燦笑衝過底線之時,
亞伯拉罕的臉開始陷入沉思,不斷地沉吟、再沉吟……
望著亞伯拉罕那曾滿了傲然驕氣,現卻迷惘沉思的臉,
我知他在想些什麼。
因每當我想到那位中國教授之時,我也會在心裡讚歎:
雖然我不太懂「為上帝」跑是怎麼一回事,
但是,跑的那樣無我的釋放、和完全地瀟洒,有多叫人羨,叫人嚮往啊!
有志者,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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