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歷史離開了他,還是他離開了歷史,在台灣很多眷村裡,都有這樣一個他。他們大多被稱為「老張」、「老區」、「老王」、或「老X」‥‥沒有人真知道他們的全名,也沒有人在乎他們的背景。一般人只知他們是由大陸來台的孤家寡人,已退役,混不到眷房,又沒一技之長。只能在村子邊緣,開一家小雜貨店,和村中人共一段人生。
至於他們的個性、愛好與慾望,沒人關心,也乏人問津。在那國勢舉足維艱,凡事克難的時代裡,個人存在只剩形式,沒有內容。
而咱們村子裡,便有這麼一位,叫老趙。山東體型,壯實漢子,還當兵似的光著一個頭。一般揉麵講究三光,盆光、麵光、手也光,於老趙卻是臉光、腦袋光,那常穿汗衫下面露出的肚皮,亦發著光。
他的雜貨店就開在村子邊。所謂村子邊,是指眷村住屋之外的空地。自不可能大,又因是違建,所以不過就木箱似的一間小屋。
小屋孤立於排排擠擠的眷房外,常四處流動。有時漂至村口,有時又漂至路邊,全看眷村怎麼發展,各家怎麼改建,哪裡是交通要道,哪裡又淹水等等情形,再隨之移位漂流。
雜貨鋪是用簡陋的木條拼貼四壁,箱型,離地架高一、兩呎。正前右邊有一小門,正中一扇佔大半面牆的窗,由窗內吐出一寬檯面。白日,日用雜貨瓶瓶罐罐由裡排出來,夜間闔上,床位架出,便成一葉封閉安穩的小小方舟。
小房旁邊也開一側門,燒飯、方便,全由這門進出。一個小爐,一處草叢,便解決人生的許多大事。洗澡怎麼解決?從來沒人問,也沒人在乎。因老趙看來圓面和氣,感覺上並不髒。
整個空間,不會比現代公寓廁所大,卻不可思議地擠滿了許多貨品。開門七件,小孩各式各樣的零嘴玩具,及零七八碎生活雜物、文具和藥品,上下左右,花花色色,看得見的空間全掛滿、擺放到幾乎找不到他這個人。顧客上門,不管是大人小童,往往要吆喝一聲:「老趙!」然後,由不知哪冒出的一聲響亮:「欸!」才會由物品後看到那張咧著嘴笑的圓臉迎出來。
小時候我常幫母親跑腿,買醬油、買肥皂,買什麼都總賒著賬。每次去,都會聽到長年播放的收音機,流行歌、廣播劇及中廣新聞,是老趙孤獨滯靜生活裡,唯一穿插的一點笑語人聲。「老趙!買醬油!」我嬌叫一聲,「欸!」老趙由暗裡冒出頭,有時戴著老花眼鏡由報中抬頭,有時正用一條濕手巾擦那油亮腦袋,有時是放下筷子,大粗磁碗中尚飄著豬油蔥花的手桿麵條。隨時隨地出現的那張臉,都是和善好脾氣,好像沒有第二種情緒。
除了幫母親買東西,我自己也常拿著學校省下的飯錢上門。那一罐罐酸酸甜甜的蜜餞,色彩鮮豔的糖果,與各色各樣的小玩意兒,常吸引我買一點、吃一點、再玩一點。錢自是不夠,卻又貪婪地不忍離去,便指著一項又一項地問:「老趙!那是什麼?好不好吃?」「這個呢?好不好玩?」有的老趙拿出一些請我吃,有的也卸了包裝讓我玩,總要摩挲流連老半天,不想回家。
還有一種戳紙洞抽東西的遊戲,一毛錢戳一個洞。因圖紙糊著謎底,下面的寶藏顯得特別誘人,一抽便很難停手。每次在那抽,都會問:「老趙!老趙!我抽了多少錢啦?」
「多少錢?我沒仔細看,妳自己算!」他笑嘻嘻地說,眼不離他手邊的事。
小孩鬼靈精,聽出口氣中可以鬆動的餘地,馬上說:「好像再三個洞才一塊錢!」
那時不知老趙對自己是特別寬容,以為老趙是糊塗、是算不清、或對作生意根本不在乎。
小鋪地方就那點大,塞兩個人轉寰就是問題。但因母親上班,我回到家也是一人,放學後乾脆在鋪裡耽著打發時間。他也從不趕人,任我在那盤桓。但我若站著,老趙就得坐,我若坐下,老趙便得站著,屋裡就一把椅,也只放得下一把椅。屋小人高,他一站起就直不了身,所以,小時候去,他多把我抱在身上逗著玩。大點時去,一鑽進去尋寶,他便得站在屋外和我搭訕。有時會問:
「小非啊!學校考試考怎麼樣啊?」
「國文考一百分!」我得意的說。
「嘿!這麼能幹!送個獎品給妳,妳自己挑!」
有時又說:「小非啊!唱首歌來聽聽!」
「唱什麼歌呢?」
「什麼歌都好!」
我便把小學裡學到的歌,一首接一首的唱。每首唱完他都鼓掌叫好,我表演得樂不可支。間中有顧客上門,我便老哩老氣幫著招呼、幫著賣。「老趙什麼時候多個女兒?」客人笑問。「可不是?和自己女兒一樣?」他笑呵呵的答。我也不以為意,因感覺上老趙是看著我長大的。
一次,老趙端了碗自己桿皮做的水餃上門,說是他的生日,餃子還冒著熱氣。大門口,母親還在道著謝呢,我卻已當場一隻餃子塞進嘴,是韭菜味兒,挺香,但皮厚了點,噎人。我鼓著腮幫子問:「老趙今年是幾歲生日?」
「五十五囉!」老趙有些不好意思地摸著光腦袋。
「五十五還年輕,還年輕!」母親安慰似的說。
「才不,不老怎麼會叫『老趙』?」我不服氣地說,把母親、老趙都說笑了。
那時,眷村最大特色便是人多,每家都好幾個活蹦亂跳的小孩,眷房永遠是人滿為患,聲息相通。相形之下,老趙孤家寡人,便顯得特別「孤寡」。他一人守著小店,漫漫長日,或打著睏盹,或跨出囚室般的小店,立於屋外閒站發呆。有時在附近走走,又不能跑遠,小店還是得看著,便常在望得見小店的幾十呎範圍內,來回徘徊,真似狗一樣為小店給栓住了。漸漸,有人出門便會告知,「老趙!麻煩你幫我看著門!」、「老趙!大門鑰匙待會請轉交我先生!」、「老趙!收電費來時你幫我繳。」、或是請代收郵件,老趙無不笑著一一接下。現想想,鑰匙、錢、信件,全是個人東西,不信任還真交不出手。
就這樣,老趙成了村中的守望者。陌生人來,一個也逃不出他的法眼,我被一群野孩子追著跑回家,也被他吆喝著趕走。像村口大樹,老趙常立於店前的沉默人影,漸成了村內最熟悉的風景。
有時我也會想,當老趙立於店前,眼裡望出去的眷村又是什麼樣呢?是熱騰騰的人世吧!一早,每家忙著上學、上班,叮嚀、道別聲此起彼落。下午放學後,小孩又呼朋喚友地往外跑,在村前廣場奔跑追逐,玩得又瘋又野。傍晚時,一家家母親站在門口,大聲喚著孩子回家吃飯。晚上有人搓麻將、有人打孩子、有人夫妻吵架、有人洗澡唱歌‥‥總是活生生的居家過日。望著這一切,他是冷眼?還是熱眼?
他腦中想得又是什麼呢?過去?怕是已不堪回想。未來?又沒有什麼想頭。一個人,生活在囚室似的空間,沒有過去、沒有將來,連現在都無所謂內在世界與外在生活,那是多麼可怕的空白?感覺上任何人若只是呆滯地活著,怕都是個麻煩。
有一年新年,小店關門了好幾天,沒人知道老趙上哪去了。小店再開時,老趙穿了少見的襯衫,端整了幾天,讓人陌生。後來又脫下只剩汗衫,回到原樣。「老趙,新年上哪兒去玩了?我們這兒都沒人看門了!」有人問。「上朋友家,打打小牌!」老趙仍咧著嘴笑,看來無恙。但常找他廝混的我,卻發現他的眼光不同了。不論是坐在店裡,是立於店外,老趙的眼光,都旁落於物品之外,而且常投射與店相反方向的遠方。若仔細追隨,他眼光恍似春風下的飛絮,騷動不安,擺蕩幾下便飄過眷房,飛向遙遠的天邊。
後來幾次,母親要我拿錢上老趙那結帳,老趙都有些靦腆:「不用結,不用結,我還欠莫太太錢啊!」但母親堅持結帳:「他欠是他的,我們欠是我們的,兩回事!」後來母親私下對我說,老趙有了賭的習慣,輸了不少,向母親借過好幾次錢去還。但母親教我,小店是他的營生,不能用我們奢的帳來還。要等老趙日後方便了,自然會還。
但當我再去買零嘴、文具時,老趙和我錢算得愈來愈不清,近乎半買半送。那時我已對錢愈來愈有概念,再也不能把白吃白拿視為理所當然,也不想被老趙這樣變相地還錢。漸漸除非必要,幾乎不再造訪小店。
慢慢地,小店關門時候愈來愈多,剛開始大家還抱怨著不方便。但也很快就習慣了,最近的店也不過就在村門口外的街底,只不過再多走兩步,便解決了生活裡種種的瑣碎需要。更何況,老趙原本便是生活裡的一個邊緣人物,一個邊緣人物要由邊緣滾落,本來便並不太難。滾落後,甚至也沒幾個人伸頭探望。
只是,我每出門,經過那窗收門闔的小屋,總覺好像一葉收了槳、啞了口的方舟,內裡靈魂現不知正漂流何方?
終於一日,母親的錢也沒還,小店也頂出去了,老趙人影竟完全消失不見。小店是頂給一村外的陌生人,家不在此,作完生意便關門回家。大家不只吝於交出鑰匙、錢和信件,還隨時隨地防著他,斤斤計較價錢的合理不合理。
不久後,我在就讀的小學裡,又接觸到另一葉方舟。也是家小店,賣文具果品,方舟主人叫「老汪」。他的方舟,有時在校場邊的榕樹下,有時又移至校舍旁的操場邊。老汪也是個退伍軍人,長得瘦長蒼白,老穿著黑。他的臉白,真像墳墓裡悶久的屍白,他的一身黑,又像墳墓裡飄出的鬼影,守著小店,從不見他出現在陽光下。只見他成天垂著眼袋,吊著眼,緊盯著每一上門買東西的小女生。學生中有人傳言,要小心老汪,他很會「抓人」,尤其是女生。
我直覺地提防著,每次買東西都從不進門。站在店外,用手指,等老汪拿出再算錢。那年齡對「抓人」,並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但我看過不只一次,一、二年級小女生進門買東西時,會被老汪一把抓過去,抱在懷中往臉上親,然後手往女孩的下處摸過去。因地方並不隱密,女孩一掙扎他便放手,一個又一個,學校不知有多少小女學生曾被摸過。
長大些後,懂了身體界限的不容侵犯,方知那就是性侵犯。懵懂間,對方舟裡可能孕育的黑暗罪惡,若有所知。
再大些,接觸到更大世界的豐富,對一個人必須日夜侷守一葉小小的方舟過日,且經年,覺得很不可思議。
待自己戀愛、成家、生子後,嘗到人生必須環繞在愛與關懷裡,才談得上生活,忽覺老趙、老汪的生活,簡直空洞得可怕!
近年,自己也步入中年,更覺五十多,其實一點也不老。開始覺得方舟裡的老靈魂,其實是被村人「老趙」、「老汪」、「老‥」什麼的給叫老的。也是因為戰亂時候,時代翻轉,他們被迫掐掉生活,斬斷人世,硬給沉入生活的古井裡,獨守一隅卑微地活著。然而屬於他們的血氣、慾望,與許多無處可流出的愛,無計消除,方舟便成為各種罪惡孕育的溫床了‥‥
這樣想想,對他們生活中表現出的不同軟弱,雖覺不堪,但也有些諒解與憐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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