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的天使

莫非(陳惠琬)          

  我可以說是在修女群中長大的,初中三年修女學校,高中三年又因至台北求學外宿,借住在修女院中三年。整整六年,置身於一群暫時收起翅膀的天使中生活,人不素淨聖潔,也難。

  即使多年後我每闔眼,回想,仍可望見那一襲永遠潔白無染的白袍,自長廊遠遠行來,似朵深谷裡冉冉現身的百合花。而在那及地白罩袍外,總有一過腰肩披垂下,遮住了所有的高矮胖瘦,當然,也掩過所有屬於女性的各種曲線。她們全身唯一的裝飾,便只有腰上垂下的一串念珠,頂多,有的再加上一個聖像、或幾塊被教宗祝福過的聖牌,那是唯一彰顯個人品味的地方,也算是僅有的個人標記。有時,轉角處一聽到那一掛的聲音,便知是哪個修女正在走來。

  再躁熱的暑天下,只要望見那一清如水似的白,心都濾涼,也靜下了。若當你面她轉身離去,薄薄地白頭罩微微一揚,又兜起一股悄然清風。跫音是那樣無聲無息,踩過剛上過蠟的地板,一個腳印也不留下。

  她們是與天主訂下婚約,以耶穌為夫的新娘。被教導自我是神聖、靈魂是罪惡,肉體是天主清潔的器皿,生活中的每一時刻,都是道成肉身的珍貴機會。在那不食人間煙火的青春年齡裡,我特別嚮往她們的玲瓏剔透,不惹塵煙。也因此,當其中一位天使折翼,落回紅世塵埃時,便特別不能想像。

  那是多年後我正就讀於研究所的時候,在美國中部一座大學城裡。因需要錢,大學城又小,打工的機會不多,我便只好到學校一實驗室中,做用電腦儀器量細胞尺寸的工作。工作的房間很小,稱「斗室」不為過。也很單調,四面白牆亮得刺眼,圍著一架沒有表情的電腦,與一疊黑白枯躁的細胞照片。每張照片裡有上百個細胞,我的工作便是用電腦儀器在照片上描畫一個個細胞,每描畫一個,電腦便「嗶!」一聲,表示數據已經存檔,可再描畫下一個。

  雇我的是位女老闆,克莉絲博士,五官望來和這斗室裡的陳設差不多,一樣地單調、一樣地無色。雖然有著德裔血統的她,該有的全有,大眼、挺鼻、好輪廓與修長的身材。但不知為何,我老覺她整個人像一枚失了味的蘋果,總少了些說不清的什麼,是個沒有女人味的女人。不過我想,任何把自己成天埋在細胞堆裡搞研究的人,怕多少都會退化成細胞似的狀態吧!

  就這樣,我也跟著「陪葬」。大好的青春陽光,被五斗米壓縮地無色無味。在慘白日光燈下,我和那些無止盡、又全面貌一致的細胞抗戰。斗室外偶傳來的一陣陣笑聲,便特別顯得令人羨慕了。

  有一天,笑聲中的一張臉忽探入室內,是張黑裡俏的臉,實驗白袍下是色彩濃豔的大花。黑姑娘友善地自我介紹叫「莎麗」,然後露出一嘴白牙:「妳要不要看?我們都已傳閱過了!」

  「我們」,是指的實驗室裡清一色的娘子軍。而莎麗笑容中有幾分奇怪的曖昧。

  「看什麼?」我茫然地問,只覺她暗藏身後的手更添幾分神秘。

  她往老闆克莉絲那頭辦公室瞧了兩眼,然後輕聲輕氣踱入,手一伸出,我桌上多了一本「花花女郎」雜誌。匆忙間那令人眼花撩亂的封面,我只看清一留著小鬍,有著小麥顏色肌膚的臉,咧著張大嘴對我笑,笑得我臉頰發熱。至此,來美也六、七年了,還是初次與此類刊物正面相對。

  「妳要不要看?」她又再問一次。就在我還三心二意之間,老闆克莉絲忽然在門口出現,莎麗警覺地快手快腳,把雜誌給我塞入抽屜內,然後對我心照不宣地眨眨眼,便轉身而出。

  也不知克莉絲看到沒有,即使有,那張水波不興的臉也絲毫看不出。當時面對她那線條簡單的臉,我忽覺心頭燙了塊碳。那反映成千上萬面無表情細胞的臉,此時,刺激著我想另找生命裡的花花色彩,以及所有生命中的慫動與熾熱。

  當晚回家,三、兩下便翻完了雜誌,有些興奮、也有些許失望。一份不耐讀的刊物,在準備好大饕的食客前,真經不起品嘗。繼而,腦子漸漸冷靜下來後,一些思緒又浮上來。在美國,看這種刊物真不算回事兒。只是都很私下、很個人,如今帶到上班的地方傳閱,又不是像在高中時,實在是有點蹊蹺。此時,莎麗曖昧的笑臉與克莉絲嚴肅的臉重疊起來,莫非,這中間有什麼故事?

  果然,沒多久我便發現克莉絲的祕密,當然,也是莎麗確定讓我知道,克莉絲正是個折翼的天使,一位還俗的修女,而且她已結婚。人有時真是無聊,對不會喝酒的人,會挑他乾杯,對不善打架的人,則激他決鬥。如今面對一還俗修女的老闆,便在她下面大傳特傳「花花女郎」,希望她有朝一日看到,可如莎麗所說:「歡迎她回到真實的世界!」人的罪性,可見一斑。

  當然,我不能否認「還俗」,是一件很引人生好奇心的事。過去與修女接觸的時候,我最常問的問題便是:「是什麼樣的女人會做修女?」如今自然會想問:「是什麼樣的修女會還俗?」

  想想,本來是戴著與基督成婚的婚戒,隱遁在修道院裡,為她的信仰作一生的見證。如今「毀約」,戒指摘下,白袍褪下進入紅塵,成為一個被人指指點點的女人。而且是被視為一無法持守純潔,避開七情慾念的女人。那需要有多大的勇氣?

  雖然她也是一尋常人家的女兒,對學問有著高深研究的興趣,也有著正常高低起伏的情緒,過著循規蹈矩的上下班日子,是某人的太太。但在一般人眼中,不管怎樣,她都是從恩典寶座上墮落的天使,是純潔的相反,罪惡的象徵。「還俗修女」,因此代替了她的名姓,成為她的標誌。

  因對修女的好感,有時我會在莎麗那幫人指指點點時,出口幫克莉絲辯:「連結婚的人也會離婚再婚,有什麼奇怪的?」雖然我並不贊成離婚。

  「和耶穌離婚?哈!」自然,那又增加她們的笑談內容。人真是很奇怪,同樣的事,一旦被神職人員犯下,便常更無翻身的餘地。

  但克莉絲似乎體會到我的友善。一天,我正在那無聊地畫一個個細胞時,她悄聲進來,拿了份郵購目錄。「莫非!妳能幫我看看哪個顏色好麼?」

  郵購目錄中是一個個美麗模特兒,穿著一件件色彩鮮豔時裝的照片。也是此時,我才注意到實驗白袍下的她,其實也是盛妝的。臉上有妝,耳上配戴有耳環,身上白袍下是大方剪裁的套裝。但奇怪地,也和她五官一樣,該有的一樣不缺,卻怎麼看都像個「修女」。是因剪得極短的頭髮麼?是實驗白袍與修女白袍的相似?是臉上不苟言笑的神韻?是‥‥

  正在那猜呢,她忽然靦腆地對我說:「當初做修女時,什麼都是配發的,筆、拖鞋、肥皂不是白就是黑,其他有色彩的東西——牙刷、毛巾、毯——又全來自同一地方。因什麼都是『制服』,我早已不知浸在顏色中是什麼感覺了!」

  說的也是,難怪穿來穿去都像個「修女」。

  漸漸,克莉絲對我愈來愈信任,終於有一天我們談到核心,她為何還俗。

  「其實很簡單,當初我太年輕,有一顆單純的心想奉獻。十八歲時進入修道院,一進去便被配發制服、戴頭罩,換下的衣服全交給家人帶回去。家人可以在指定日子來探訪,但幾個月才一次,是為慢慢地與舊有熟悉的世界脫離。然後來信被拆閱,任何外來的音訊被扣下,漸漸地,家人變得愈來愈陌生。感情上又被一再教導要收斂,不能說笑就笑,想哭就哭。所有的個人習慣被剪除,所有的個人特徵被深藏制服下,所有的慾望被操練要克服。然後友善被鼓勵,修女間的友誼則被扼止,怕發展出不健康的依賴共生關係,阻止我們成為屬靈的女人。

  「而我年輕、不成熟,自我尚未成形,跟本不知自己是誰?關係又被孤立,也缺乏人反映我是誰?生活中常感覺自己是被遺棄,天主的臉向我是隱藏的。自憐,有時成為我強烈的誘惑,使我絕望!

  「幾年後我弟弟過世,因不住在家,最後一面也沒見到。我父親又莫名其妙地不告而別遺棄家,好像我生活中所有原來堅定不移的基石都在瓦解。做修女本是一件奉獻的事,但妳認為一個人可以拿自己沒有的東西來奉獻麼?就像一個窮人說他不在乎錢,一個自卑的人,說他可輕易做到謙卑,放下自我,這都是,都是‥‥」她在找合適的字解釋。

  我衝口而出:「中國人說是『打腫臉充胖子』!」

  「對,有些像那樣!我勉強把自己埋在教會儀式裡十年,還是逃離不了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十年後,當我再面對〈聖經〉裡保羅所說的『如今活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我必須要問:不再是我的『我』是誰?當我在祭壇前戴上婚戒說『我願意!』的『我』又是誰?那允許發生在我家殘酷不幸的天主,又是誰?所以我退出,是為要作一段靈魂的搜尋之旅。」

  「那結婚呢?」我仍忍不住問。「哦!那是後來的事了,我們曾是實驗室裡的夥伴。」她淡淡帶過。原來,還俗不是為了像莎麗所說的「另結新歡」。奇怪的是,克莉絲線條簡單的臉在講她的信仰之旅時,會忽然變得生動、有神采起來,那朵百合花好似又在她臉上開放了。「所以,妳搜尋到了麼?」我問。

  她微微一笑,「我還在聽,我必須分辨裡面的聲音是誰的?」然後她看看錶,指指我桌上的細胞照片,「難為妳有耐心,那些細胞,看來都差不多是不?但我會為它們仔細拍照、研究,而它們卻對我的存在無知無覺。我想,這世上,也許有一對顯微鏡後的眼,也在仔細看著我的發展,在乎我的細節,在等我『回家』。我也想聽清楚祂的聲音!」

  克莉絲步出斗室許久後,我腦中仍迴盪著她的話。不管她怎麼說還俗,是為了尋找被修道院剷平的自我身份,她可知現在「還俗修女」,仍成了她最鮮明的身份?而且不論她行事、為人、或生活,總讓人覺得像有首彌撒曲,在她背景中不斷地演奏再演奏。

  是否,一個女人可以脫離修道院,但卻無法使修道院脫離的了女人?

  像霍桑在「紅字」裡所說的,人一生中最有色彩的地方,會成為人性中一種宿命,有命定的力量,給人一種難以抗拒與難以逃避的感情,而逼使人不斷徘徊在那最有色彩的地方。而且色彩愈濃,感情就愈難抗拒。我想克莉絲不管是她的「奉獻」、還是她的「還俗」,都是她深深埋進生活泥土裡的根。而且我認為是信仰,並非修道院,才是她色彩最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