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銷員為什麼死?

莫非(陳惠琬)          

  紛雜的人聲、不斷浮現的面孔,一波波撲面而來,纏擾不休。年過六十的維利繞著整棟房子衝來撞去,卻總是噓喝不止。終於,在茫茫夜霧之中,他推門,獨自一人駕車衝出,迎向生命彼岸奇異的呼喚,直直奔向毀滅‥‥

  一個推銷員的一生,便隨著一聲巨響,了斷。

  這是阿瑟•米勒的百老匯名劇「一個推銷員之死」中最後一幕。整個話劇細膩而深刻地刻劃一個推銷員,是如何在生活中把路走絕,以致最後毅然反身,選擇走上死亡之路,留下一筆為數不菲的保險金額給他悲痛的妻兒。

  但是,他為什麼要死呢?他的妻子在墓前百思不解。房屋貸款只剩最後一期即將付清,錢並不重要,人才重要,他為什麼要尋死呢?

  是啊!推銷員為什麼要死?我也在問。那時,我正在一家航空公司作事,剛剛才因輸掉一個上億美元的航空系統企劃案,整個部門瞬間捲入一場兇猛的裁員風暴。人員篩減,公文銷毀,真真兵荒馬亂,灰飛煙滅。幾星期內,原本燈火興旺,人影倥傯的一層辦公大樓,竟不可思議地因著一個、一個人員的遷出,開始熄燈、聲寂,漸至死沉,近似一座遭人遺棄的寂寞廢墟。

  我因移民身份問題,許多機密案子不能碰,但又不能棄身份走人,便只好繼續死守。找工作的日子裡閒坐無事,便常在那座荒城裡獨守一室,不斷翻讀「一個推銷員之死」的劇本,想找出阿瑟•米勒的生命答案:一個推銷員為什麼會死?

  一日讀著讀著,忽覺大樓裡的靜默一片可怕,襯得內裡的騷動喧嘩不安。闔上書,為了活動筋骨,我下到大樓的底層。是輔導員工就業的一間大廳,現也近乎棄守,似一座鬼城,一個人影不見。放眼望去燈光慘白,空氣清冷,耳邊絲絲傳來電波的聲音,四面牆上白紙飄飄,似冉冉招魂的白幡,對一些快要絕望沉船的人召喚引渡。那是公司由四面八方收集來的工作資料,對被裁的員工算是聊盡人事,仁至義盡。

  踱步過去,我的足音在室內引起寂寞的迴聲。細細瀏覽壁上招貼時,一股冷氣風拂過後腦,仿佛覺得身後仍似幾星期前的熙來攘往,絡繹不絕。但那時雖是人影川流,四週郤罩著一層凝重。人人低聲微語,謙卑的笑,謹慎地窺探,一付不知明天將如何的焦慮在臉上若隱若現。恍惚中,我似又望見那些灰白著頭,掛著老花眼鏡的一群夾雜人間。他們一個個重新穿上他們最好的面試西裝(多半都已過時),腰不再直、背不再挺,小小心心的瞇眼抄下牆上的資料(如果有合適的話,大部分皆屬過於資深,不合適用)。再臃臃腫腫地把自己塞進就業輔導室內那張小椅,辛苦地重頭刷新自己遺忘已久的面試技巧。望之不知怎地,令人酸鼻。

  他們是一群被同一公司豢養十數年至數十年不等的中年人。一走出公司大門,面對的江湖便頓顯險惡。與他們競爭的全是初出校門,體力無限、鬥志無窮,而薪水郤很廉價的一批年輕小伙子。都四、五十多歲了,還要重頭開始,一大堆的資歷與經驗不但不能增加身價,反成了尾大不掉,容身之處之難尋,可想而知。他們老讓我想到電視「百事可樂」的廣告,其中所強調百事可樂的「一代」,全是俊男美女,叫人妒忌的年輕,現郤似正對著這群流離失所的中年人露出一嘴白齒,笑出一片燦爛陽光。

  難怪推銷員維利在生活場上被迫退席時,會無限感慨:「很奇怪!在經過所有高速公路、火車、商業會議、與所有的這些年後,最後下場郤是你死了,會比你活著還要值錢的多。」於是,他選擇死亡。

  但是,這也值得一個推銷員去尋死?

  還好,咱們公司內那「百事不樂」的一代,紛紛憑著人事關係與各種手腕,在公司內部多少都找到一個角落蹲下,耽著了。在那段人心惶惶的時候,最風行一時的說法是:「找工作並非憑你會作什麼,而是看你認識的是誰?」有點各顯神通,自求多福的味道。我的等待也不離這太遠,我正在等我的人脈幫我活動一個位子。真是,人生能走的路不只一條,為什麼要死?

  瞄過牆上無啥新意後,我步回我那一層大樓,對阿瑟筆下的脆弱生命,踩出一聲聲抗議的足音。劇中推銷員的生涯便全花在路途上了。進入中年後,許多的奔波成為徒勞,有時,他會開上七百哩路,郤賺不到一分錢。他太太曾憂心的對兒子說:「對一個開上七百哩郤賺不到一分錢的男人,他腦裡會想些什麼呢?」

  他想的不全是生活吧!不全是諸多貸款要付,生活上是怎樣怎樣地沒著落,更多在他腦裡纏擾不清的,怕是他這個人的失落吧!他的四面碰壁,轉寰不開,全戳破了他作為一個推銷員的夢。在他夢裡,一個成功的推銷員是生前有大人物與他勾肩搭背,死後葬禮所有的客戶皆會趕來為他致敬弔哀。他推銷的其實不是商品、貨物,他賣的是個人風采與個人特色。他推銷的其實是他「自己」,一個最禁不起拒絕的易碎商品。

  幾條走廊靜悄悄,只有稀稀拉拉幾盞燈亮著。大樓之中無日月,凸顯出地夜深人靜,便更有幾分日頭摸黑的怪異。我輕脆的高跟鞋踩碎了寂靜,走至轉角處,卻忽被一突然冒出的人影嚇的大叫。看清眼前那張臉後,心郤一沉,是他?他還沒走?

  他原也是和我在同一部門裡作航空系統企劃案的。只是他是經理,我只是個小嘍囉,他不認識我,我郤認識他。曾看過他在客戶面前作簡報,一派叱吒風雲,有著鎮懾人的自信。自信在美國這社會很重要,是冠上珠寶,熠熠生輝,常令人在芸芸眾生中眼睛一亮。那時走廊裡遇上,打招呼我多是仰視的,笑裡少不了幾分畢恭畢敬,不只為他的身份,還為他那份幹才。

  但裁員後一片混亂,等塵埃落定後,我發現整層大樓只有另一頭有盞燈亮著。一次無意彎過去,郤赫然發現是他!怎麼也猜不著與我作伴落單的會是他,雲泥之差的身份,郤是相同落難的命運。但我是因著身份滯留,他呢?我頭一低,快步走過,怕面對這百事不樂一代中的最最不樂。

  但他仍是在的。雖然,我從未再彎過去探望,但遙遙可望見那盞燈潑灑走廊的光影,或是他步入步出的孤零身影,總是一身畢挺,令人心酸的「整裝待發」。兩個尷尬的影子便如此沉默地迴避,又寂寞地作伴。一個月了。我讀我的「一個推銷員之死」,他呢?一個曾經日理萬機,有著「工作狂」綽號的人,現面對他「七百哩的空閒郤賺不到一分錢」時,他腦裡會想些什麼呢?

  當我讀到推銷員之死並不始於他被強迫在工作場上退席,而是早在他風塵僕僕,郤奔波徒勞之時,便已在一點、一點地開始凋零時,我在心裡呼喚著:朋友,撐著,可別就此凋零了。再撐一陣,總有機會不知從哪會冒出來的。然後前幾天沒看到他,以為他找到工作,走了。沒想到他還在,且神情憔悴,帶著幾分鬥志消沉的落寞。

  「妳還在?」意外地,他主動友善地對我招呼,也是初次,他對我平視。「看到妳這有燈‥‥有沒有消息?」我搖搖頭,轉身時,意外地發現他亦隨我步入我的辦公室。是靜默太久,來串門戶?我示意他在我的桌前坐下,「你呢?也還沒有消息?」我問。他低頭謙遜地一笑,是我沒看過的一面。「有沒有什麼打算?」話才出口,便覺這真似可恥的面試問題。他聳了聳肩,攤了下手,臉上的笑把原應是灑脫的姿態全給拖垮了。

  我呆了一下,繼而給他安慰的一笑。翻出那本「一個推銷員之死」,對他說:「我最近正在研究這個,﹃一個推銷員為什麼死?﹄他的兒子說是因為他一生作了一個錯誤的夢,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誰,才會不能接受歸根結抵他只是一個﹃一毛錢可買一打﹄的平庸人。但是他的朋友郤說,一個推銷員必須有夢。推銷員的工作本來便沒有一筆一劃,全靠微笑、儀表與個性。他必須想的大,作得大!但當別人一一拒絕,且不抱以微笑時,便形同地震了,對推銷員那無異於致命的打擊!所以他才‥‥」

  抬頭,看他聽得挺專心,一臉的若有所思。我想了想,輕聲問道;「你認為呢?是環境逼死了他?還是他不能接受真正的自己?」他舉眼望我,兩眼望得發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