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嬰孩

莫非(陳惠琬)          

  梅嘉是在一個意外的情況下成為母親的。

  意外,是因為她仍未婚。且目前連一位要好的男朋友也沒有。

  但是她愛孩子,是那種見了孩子,眼睛、容顏皆跳動著光采的女人。 連孩子都能憑著本性知好歹,一靠近她便感覺到她的疼、她的愛,會任她帶著玩帶著瘋。

  也許對婚姻,她還有太多走不進去的顧忌與難處, 但在她的心中,母性意識卻早已甦醒, 她早已深深地渴求擁有一個柔軟的小身體,可以攬進懷中揉搓憐惜。 有些單身,是怕看到別的情侶卿卿我我受不了, 而她,卻是在瞥見別的母親逗弄著嬰兒時,會勾起她胸中陣陣潮汐,拍擊震顫著她空空的懷抱。

  但她又不夠開放, 可以仿效那些女明星毅然地面對社會的異色眼光,當一位不婚的媽媽。 雖然她父親早逝,母親改嫁,她又遠走天涯來到美國,既使作了什麼驚世駭俗之事, 也不會有人在身旁施加任何壓力。

  但自小便沒有完整家庭經驗的她,一向自愛, 認為她應為自己小心經營一個健康、穩定的家,不到必要不鋌而走險。

  她能作的,只有藉著她的護理本行向醫院申請, 把自己調至婦產科的嬰兒室,為那些產後正在恢復的母親們看護著孩子,算是聊以止渴。

  其實說聊以止渴也挺免強,平時在嬰兒室中她與嬰兒接觸得很有限。 嬰兒進進出出,母親順產的話一天, 剖腹的話三天便都得出院,只有情況特殊的才得久留。 而在那些少數久留的小嬰兒中,大部份是有特別需要而睡保溫箱裡的。 她常自嘲自己是「三天的奶媽」, 在她手下餵三天,連孩子的奶名都還來不及取便送出了手的嬰兒,無數!

  近來,卻有一健健康康的小女嬰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小女嬰是因著母親產後,有著異常狀況而留院察看的。 都一星期了,她注意到這小女嬰還尚未被取名,只有一串冷冰冰的號碼掛在小床上。

  她挺心疼這個小女嬰, 據說母親產後情況一直不佳, 小可憐還一直沒機會被母親好好地摟抱過呢! 每次抱著小女嬰餵奶、換尿布時,她便會多花點心思和她講著話,逗弄著她。

  有天,她凝視著小女嬰的五官,覺得小小巧巧好似初綻的玫瑰花苞。

   「就暫時叫妳『玫瑰』吧!好不好?小東西!」

  她手點著玫瑰的小鼻子柔柔地說。 忽然,小東西睜開了貓咪似的雙眼瞅著她,像會解語似的觸動了她的心。 她忍不住把小女嬰抱起,未料小女嬰竟順勢把額頭貼在她的下顎上, 動也不動,一付親得不得了的模樣,不知帶出梅嘉心裡多少的溫柔。

  「唉!妳呀!將來不知要迷死多少男孩子喲!」她憐愛地撫弄著小玫瑰喃喃地說。

  同事黛比進來望見了,過來查了下床頭號碼,輕輕搖頭,不勝欷歔地說:

  「果然是她!好可憐!這麼小便成了孤兒!」

  「孤兒?怎麼會?妳的意思是--」 梅嘉驚訝地盯著黛比,由黛比的眼光中,她讀出了答案。 不自覺地她摟緊小玫瑰,追著問:「爸爸呢?玫瑰的父親在哪兒呢?」

  這才想起這一陣子,玫瑰的父親自始便奇怪地未曾露面。

  「沒人知道!連表格上的親人名字都是虛構,醫院頭大的很,一大筆醫藥費還不知找誰追呢!」

  「那孩子呢?孩子怎麼處理?」

  「因為醫院怕負責任,好像是送交社會安全局的人處理,找人收養之類吧!」

  「收養?……」梅嘉把孩子摟得更緊了。真是花自飄零水自流,可憐的孩子,要飄流何處呢?

  小玫瑰熱呼呼的身軀緊貼著梅嘉胸前,隔著薄衣,傳來嬰兒特有的急蹦心跳聲, 一聲聲激盪著梅嘉的心,梅嘉的呼吸開始沉重起來。 她兩眼凝視著前方,血管澎湃,內心吵的不得了。 孩子似受她熊熊熾火感染,小頭在她身上也開始不老實起來, 摩呀摩地,一直到把頭鑽進她的胸窩裡,似才神態平安地閉眼入睡。 這充實滿懷的感覺,瞬間燙平了她內裡的千百種折皺,也堅定了她的心。

  她如往常輕拍著孩子,在心中卻一字字刻著心版: 孩子,沒娘的孩子是根草,有娘的孩子像個寶!妳便讓「媽」來保護妳,愛妳吧!

領養的手續沒有想像中來得複雜。 最主要是社安局已查出小玫瑰的母親無親無故,父親又追溯不出, 沒有了糾葛瓜連的可能,使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現只等一些文件轉回手,梅嘉便可把孩子抱回家了。

  梅嘉知道自己是幸運的。 任誰都知道在美國領養之難,領養父母單子排得長長的, 而且還千挑百選父母的資格,像她這種單身便可接手嬰兒回家的,實在不多。 一連幾星期她都有些飄飄然。 每次捧著小玫瑰的臉在那細細端詳的時候,她心裡都被深深地牽動, 一遍又一遍地流過:玫瑰,這世上,只有妳和我相連最深,從此妳在哪,哪裡便是我的家了!

  同事間全知道了她的決定,本著外國人特有的人情味, 她們全提議要為她的小玫瑰辦一個嬰兒的Shower Party。 只等手續辦清,出院的日子確定之時。

  這天,護士長卻把她召了去,要她到內科病房去幫忙幾星期,因那頭正臨時缺人。

   她不願失去與小玫瑰朝夕相處的機會,便試著求情:

  「護士長!妳也知道我現在的狀況,我不想離開小玫瑰,能不能改派別人呢?」

  護士長素來是位通情達理之人,這次卻態度堅定地說: 「這次那邊要的是頭等病房的護士。 人反應要夠快,態度上要親切、敏感,經驗又要豐富, 我這兒妳是數一數二的了,不找妳找誰? 再加上,作一個母親開銷挺大的,我以為妳會喜歡多一點進賬?」

  這話倒是說到她心裡去了。 以她一人的薪水,得付褓姆費、奶粉、尿布、嬰兒用品等拉雜費用,是相當吃力。

  「好在仍在同一家醫院裡,妳可以每天下班時再轉過來探望啊! 平常我們都會幫妳照顧得好好的,妳放心好了!反正只有三星期,一切都是暫時的。」 護士長又向她保證了幾句。

  梅嘉只好到另一部門報到,與那部門的護士長莎莉會過面, 瞭解一下她要看護的病人情況。莎莉邊和她翻閱著病人資料,邊解說著病人狀況:

  「這位在病房3A的泰勒太太妳要特別留心! 她不只是病在身體,她的心上也有好大一個傷口。…… 她的丈夫已好久沒來看她了,她的心情一直很低落, 妳應對之間要特別小心,可別刺激了她。」

  梅嘉盯著資料點點頭,她一向個性謹慎,又不多舌,相處起來應不難。

  「當然,妳若能想辦法開解她,甚至, 讓她臉上再重現笑容,那妳就是真正的白衣天使了!」莎莉把資料遞給她,眨眨眼笑著說。

  梅嘉按病房號碼尋了去,想認識一下這位泰勒太太。 一踏進病房,她便瞥見床頭的檯子上立著一大束插得花團錦簇的花, 花旁坐著的年輕女人雖是個病人,且素著一張臉, 卻長得絕對不比花遜色,精緻的五官配上白皙的皮膚,看來就像個磁娃娃。 只是眉宇間的神情凍凝,連帶環繞週身的花香也顯得幽幽濃濃的。

  「嗨!我是梅嘉!新來的護士。這三星期是由我來照顧妳,若有什麼需要,請不要猶疑!」 她上前面帶淺笑地自我介紹。

  泰勒太太憂悒一笑,指指花說: 「正好,我是需要妳的幫忙!瞧! 我朋友剛才送來的花,能不能麻煩妳分一下,拿一些給別的病人?」

  她的斯文有禮挺令梅嘉意外。 好似她的憂傷她的病,並未瀰蓋掉她的人性, 令人不自覺會特別地對她的憂傷尊重,只因她先尊重別人也有不生病、不憂傷的權利。

  日後梅嘉且發現泰勒太太是個要求不多,為她作一點又滿懷謝意的好病人。 一點都沒有富家太太頤氣指始的驕氣。

  但她的憂傷,卻似團揮之不去的霧,時時淹藏著她的臉,浸漬著她的心。 原是這樣一個天生麗質,又環境優渥的天之嬌女, 怎麼會生這種上年紀才會有的病,又有著這麼深的悲哀呢?梅嘉常在心裡推敲著。

  明顯地,泰勒太太並不想找人談。 若沒事,她常是向內裡躺著,連一句話也不多說。 梅嘉惦記著莎莉的警告,也不敢多嘴去問。 她並不對泰勒太太的沉默覺得排斥,反而為她無言的悲傷感到憐憫。 人生中那說不出口的隱情,常是別人也分擔不了的痛。 不知為何,她疼惜泰勒太太一如自家的姊妹,每天總是照顧的特別仔細, 想藉這一切默默地傳達她的關心。

  但小玫瑰仍是她心頭的最愛,每天一換班她總是飛奔醫院的另一頭, 等不及去抱抱她,看看吃的如何,睡得好不好。 她為生命的變化驚喜著,才出滿月,小東西臉漸飽滿,五官成形, 小小的眼珠子也已會跟著人轉了。她扯扯小玫瑰身上穿的醫院袍子,又吻又親地說:

   「等出院,媽會為妳買一件繡著玫瑰花瓣的小裙子,最好還帶頂小帽子, 把妳打扮地漂漂亮亮的出門,好不好?」

  數著日子,她簡直等不及帶小玫瑰回家的日子。 社安局好像說這陣子便會有消息,她得再去問問。

  日子在等待中,不慌不忙的按著它自己的速度流過。 終於梅嘉拿到了文件,敲定了帶小玫瑰出院的日子。 同事們要為小玫瑰辦的Shower Party , 便決定在出院的當天早上舉行。 梅嘉欣喜地計劃著要在前一天下班後,去為小玫瑰買那件繡有玫瑰花瓣的小裙子來出客。

  這一天下班前幾分鐘,當梅嘉正在護理站準備病人當晚的藥時, 有人受差送了份禮物來,是給泰勒太太的。 梅嘉簽收後,覺得挺新鮮,有錢人的排場還真不一樣! 包裝紙氣派漂亮,一角上印著「第凡內」的店名, 是一家她窮其一生,都可能跨不進去的珠寶店。

  憑直覺,送女人珠寶的決非等閒之人, 這會是泰勒先生送的麼?她邊拿著向3A走去邊想。

  泰勒太太拿到禮物時,卻並不現絲毫喜色,臉上平平淡淡的, 像是拆一件新買的日用品。梅嘉想泰勒太太也許須要自己的空間,正準備退下。

  「等等!請妳幫我把床頭的花拿去換點水好不好?」

  拿起花,梅嘉瞥見泰勒太太正拿出一張小小的白卡片在那讀。 待她拿著灌滿新鮮水,並整理過的花回來時,卻瞧前泰勒太太仍然姿勢未動的瞅著卡片。

  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扔了卡片,白白小小的像一聲歎息,飄至地上。

  絲絨盒被打開,露出一隻白金鑲了碎鑽的鑽石錶,在燈光下炫閃著彩光。

  「好美的一隻鑽石腕錶啊!」

  梅嘉衷心地讚美,也想鼓起泰勒太太的一點興緻。

  「啪!」一聲,絲絨盒被關上, 泰勒太太順手擱在案頭,無語地回身躺下。在她轉身前,梅嘉捕捉到她臉上的兩行清淚。

  梅嘉俯身去拾地上的小卡片,無意間望見卡片上簡簡單單地寫著:

  
            「貝絲:		
  			生日快樂!		
						傑克」
果然是泰勒先生送的。但他為何不親自送來呢? 他難道不知再精美貴重的禮物,若不是出於愛意的贈予,便仍是一件冷冰冰、無生命的物體麼?

  她拾起桌上的絲絨盒,對著泰勒太太溫柔地說: 「錶妳若現在不戴,我便幫妳收好,醫院裡人多手雜……」

   泰勒太太瘦削的背影未動,只抬了下手表示同意。

  梅嘉收好了東西退出來,趕著上街。 不知怎地,時不時眼前仍會浮現那單薄、楚楚的背影,在一片淒白的霧中浮浮飄著。

  是她的生日,待會兒也為她捎一盆植物回來吧! 當梅嘉把車子開出地下停車場時這麼想。 等她開到購物中心時,她又改變了主意, 或者,明天把小玫瑰抱去給她看,這世上很少有望見嬰兒的小臉不展顏的人。 等她停好車,砰地一聲關上車門時, 她終於決定還是選購一份禮物,當天晚上送過去。附上卡片,寫上祝福,帶著愛。

  當晚在購物中心裡她四處奔波。 她從不曉得現代嬰兒用品五花八門, 很多東西她都弄不清是什麼名堂,而且還都來得貴! 有好幾樣東西她買不下手。 看看錶,她決定暫時打住,至少她找到了一件嬌粉嬌粉,飾著玫瑰的小袍子令她愛不釋手。

  為泰勒太太她能買件什麼呢? 一個「養尊處優」的「病人」,能享受的不多,品味太高的她又買不起。 她轉進一家禮品店,想到書無貴賤, 又是病床上最好的消遣,買一本精美包裝, 裡面有著美麗圖案與動人詩句的禮物書,會是個不錯的主意。

  「梅嘉!妳怎麼會在這?」

  驀地,一個聲音叫住她。 她回頭一望,是她過去的同事珍妮,因生孩子離開她們醫院一段時日了。 倆人站那交換了一下近況,當梅嘉提到她被暫借到現在這個部門時, 一向大嘴巴的珍妮一下張大了眼睛,問:

  「我打賭那位泰勒太太一定還在,對不對?」

  梅嘉對珍妮老脾氣不改覺得好笑,過去,沒有一個病人逃得過她的包打聽, 也因此,她對每個接觸過的病人都會念念不忘。梅嘉微微點頭,坦白:

  「嗯!她現在是我的病人。」

  「她先生還是沒來過,對不?唉!妳都不知道她那女兒好可愛喲! 長得比她還漂亮!」珍妮一付惋惜的說。

  「女兒?我不知道她有個女兒啊?」梅嘉一頭霧水的問。

  「有啊!也是在我們醫院出生的! 別看泰勒太太年輕,她可是個很愛孩子,也會帶孩子的母親呢?」

  「可是我從來沒聽她提到過女兒呀!」梅嘉奇怪地想到, 這麼一個愛孩子的母親,病房裡怎麼連張女兒照片也不擺一張呢?

  「妳不知道啊!好像是三年前吧!她孩子就過世了,這個打擊,弄得她的婚姻很慘澹很慘澹……」珍妮搖著頭歎息。

  梅嘉也跟著欷歔,她可以瞭解那種喪女的痛。 接著珍妮開始述說這位泰勒太太是如何地慷慨, 常捐錢給兒童福利機構、孤兒院之類的相關機構…… 梅嘉眼前卻滿是那張憂悽的臉,與那削瘦的背影。 一個曾經擁有,再落空的母親懷抱, 會比那從未擁有過的懷抱,有更多的淒涼與悲鬱。 那為生產而留下的疤痕,就此一生都難收口, 那時有的悸痛,隨時都在提醒她那永遠喪失的孩子!

  珍妮不知何時離去的,留下梅嘉一人在店裡兀自怔忡。

   「再十分鐘要關門囉!」店員在那宣佈。

  梅嘉方醒悟,急急翻找著卡片。 不意翻到一張印有不尋常聖母像的卡片, 不知為何,深深觸動她的心,毅然地,她付了錢便步出了店門。

  晚上的醫院很冷清。 梅嘉熟門熟戶地摸進醫院,長趨直入地踏入醫院裡特別為病人及家屬所設立的小教堂。 這是梅嘉平時一心煩便喜歡去的地方。 安靜、神聖,曾容納過許多絕望之人的禱告, 也賦與許多與生老病死短兵相交之時,而感到懼怕的人平安。

  她為自己害怕著。 當一眼望見那張卡片時,她便覺得自己在被牽向一條路, 一條揉和著淚與不捨之痛的命運之路。 她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在安靜的聖所裡,她老覺得有什麼令人煩噪的聲音在耳邊吵,稍後方知那是她狂蹦的心跳聲。

  她取出卡片,再一次細看,噓了口氣。 沒錯,正是她初看到時的印像: 一個形容憂傷的母親瑪麗亞,沉重地托出她的孩子--主耶穌 --交給了無情的地球,與茫茫的歷史。 那母親的眼裡隱隱透出的是深邃的掙扎,絕望的愛。好一張動人心魄的畫面!

  教會學校出身的她,是知道耶穌降世,為世人而死的大概故事, 卻從未想過由耶穌母親的觀點來看這整件事情。 對一個作母親的心來說,交出自己孩子的那份重,是連整個地球也扛不動的吧!

  但瑪麗亞的獲得耶穌這個孩子,不原本便肩負著一項使命? 這個孩子原本便是來自上天的禮物,不是出於瑪麗亞自己,也不完全的屬於瑪麗亞啊!

  她呢?小玫瑰也不是出於她,也不完全的屬於她。她給的出麼?

  但這是對她的剝削啊!她的母性她的愛呢?梅嘉緊捧著件粉紅袍在胸口,低低地垂下頭。

  泰勒太太也不見得會接受的啊!接受一個小生命不是件小事呀!…… 是呀!接受一個小生命對自己也不是件小事呀! 她今晚已淺嚐到養育一個生命的現實代價了。 她準備好作一個母親了麼?…… 而且泰勒太太也比自己更需要小玫瑰,也可能比她會照顧得更好, 珍妮不是提到過泰勒太太是個很愛孩子,也會帶孩子的母親麼?…… 冥冥中,她其實也可感覺得到泰勒太太是不會拒絕的吧!……

  梅嘉不斷地與內心裡的摧逼抗爭著,直到她忽覺手中的袍子有了濕意……

  一大清早梅嘉便在那忙著打扮小玫瑰。 穿上新衣的小玫瑰真好看,已顯金黃的捲髮,像初生雞子的羽毛, 吹彈即破的臉,與那花瓣似的笑,好似可以汲取出任何人內裡的最後一絲陽光。

  梅嘉裹好了玫瑰,屏著氣息一路抱至泰勒太太的房間。 不同以往地揚聲招呼,她輕悄悄地進去, 趁泰勒太太未留意間,便把小玫瑰輕放在她的手裡,泰勒太太一臉的錯愕。 梅嘉真誠又溫和地望著泰勒太太說:

  「這裡有一封信解釋小玫瑰的身世,妳看了再告訴我妳的決定!」

  她感覺得到泰勒太太呼吸中的顫抖,也感覺到她自己的窒息,連忙扭頭便出來了。

  半鐘頭後,護理站叫她的鈴狂響,她衝去。 一進房便望見泰勒太太已把小玫瑰抱在懷裡,眼中迷濛,但脣邊帶笑地對她說:

  「能否通知我先生,請他來一下?」

   電話打了之後,泰勒太太情緒激動地請她在床邊坐下, 第一次親口告訴梅嘉她的故事,她的喪女之痛。

  「傑克曾希望我們領養一個,但妳知道麼? 自蘿莎死後,我一直不認為我能忍受手臂中再抱一個孩子的感覺。 一直到妳把小玫瑰放在我的懷裡……」

  廊外響起一陣雜沓腳步聲, 一位高大、俊逸的男士出現房門口,梅嘉立即猜出是泰勒先生,她迅即站起讓出了房間。

  來到醫院的前廊,她覺得她正重新涉入她杳然一身的孤寂之河。 一點點,一寸寸,那孤寂之水正淹上了她的足踝,且愈涉愈深, 她的步履逐漸滯重,她的胸受壓,最後,她失重似的浮漂了起來…… 緩緩地她漂過一扇扇的門,一道道的廊,望見一張張為病折磨的臉, 與一個個為痛扭曲的身影…… 她亦看到得血癌的病童向她微笑,斷了腿的老兵用手杖向她示意…… 漂著漂著,她竟發現她又漸漸觸著了河床,又可以在水中跋涉了……

  待她不知覺間,涉回她方才游離出來的房間之時,她靜靜地遠立門口往裡看。 她望見泰勒太太仍把玫瑰緊摟胸前,而她的另一隻手,正安息在她先生彎下的頭上。 梅嘉想拔腳離開,卻發現不知何時,她腳邊的水已漾漾退盡,她正擱淺於乾爽之地。

  回頭,她走得快而輕捷。

  一個意外,她成為了母親; 也是一個意外,她不再是母親。但她了無遺憾,只因,她還能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