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與偏見

莫非(陳惠琬)          

  「他眼鏡雖被打破,卻因此初次看清了這個世界。」 不知在哪本小說上讀到這麼一句。這也可說是我的經驗。

   那時我是在一家法國貿易公司作事。 摘我「眼鏡」的是位法國同事,我們倆背對背共用一間辦公室。 一天,她回過頭問我:「妳知道誰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麼?」

  怎麼不知?用膝蓋想都知是中華民族!我慢條斯理拿起咖啡杯靜待下文。 沒想到她以一貫法國人眼觀鼻,顎噘起的姿態吐出:「是法藍西民族!」我一口咖啡差點吐出。

  從小便被順理成章地灌輸:「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人盡皆知。 現怎麼變成「法藍西民族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 只可惜那時我英文說的尚不夠溜,更何況過去面對這種問題,無須問, 亦未曾辯,一時還不知從何辯起。啞口呆坐,我有種受騙的感覺。

  原來,這世界上除了中國人,還有別國、別族的人「存在」。 而且,他們也以自己的文化為傲,以自己的國家為榮。 過去,我為何會不覺不察呢?我們的文化眼鏡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那是我文化眼鏡被摘下的一刻,也是我初次對這世界有較清晰視力的一刻。

  九六年大陸行,在那深深體會打越洋電話的昂貴。 便和同去之人開玩笑說,下次若要再打,只要把握重點, 對自己的另一半講那「關鍵性」的三個字就好。 未料,同行的一位中年女性竟冒出:「妳是說『我平安』?」 另一位年長的男性更令人意外地說出:「三個字可不成,我那一半會以為是『我病重!』」

  三個字,竟有三個版本:「我愛你」、「我平安」、「我病重」。 同樣一件事,對不同人有不同的意義,充分反應出老、中、青三代的不同。 但又是什麼造成我們在溝通上有不同的著力點呢?

  上小說課時,曾談到人物刻劃千萬不能扁平,要立體,要圓。 因每一人都是由三個層面所組成:生理特癥(指外表長相、性別、年齡等)、 社會背景(指經濟狀況、教育程度、政治立場等)、 與心理層面(道德觀、個性、個人成長經驗等)。 因這三方面混合,使每一個人獨特,所見、所聞的觀點,亦皆各有不同的強調和重點。

  因此,當一個人帶著他獨特的見解與背景, 與另一人相遇之時,互相攪動的,常不只是水面浮波。 若一昧堅持己見,便有了衝突與誤解。

  偏見的產生,便常是因著傲慢,管窺蠡測,以為自己的所知所見,是人生的全貌與真實。 

  然而,對這世界和人生,我們又怎麼可能掌握得完全? 對所看見的,是真「看到」了麼?對所知道的,是真「了解」了麼?

  嬰兒時期思想簡單,看不見的東西,便以為不存在。 所以,當母親因事暫離房間之時,他或她會感到焦慮、沒有安全感, 以為母親已在這世上完全地消失。 但隨著經驗教導,他會知道母親雖不在眼前,但還在,還會回來。 因為他心裡已崁進一個「內在」的母親形像。

  漸漸,他的觀察與了解在增添、成長。 一天,他知天邊有一座山,假不了,也跑不了,睜眼在、閉眼仍會在。 只是,山長成什麼樣卻很難抓得準確, 「橫看成嶺側成峰」,一個角度的差別,常會使所見之山貌,亦有所不同。 但至少,山是真正的存在。

  是麼?山真正存在麼? 那為何又有人「見山是山,見山非山,後又見山仍是山」呢? 這又教導了人凡事有兩種真相: 「外界」實際存在的實體,與「內在」一些用過去經驗、心理狀況、 與文化訓練等所磨出的隱形鏡片,攝取嵌入的影像。

  若能了解內裡對世界的認識,是來自心靈對外界攝像與解析後, 再吐出的一個主觀形骸,有時可幫我們跳脫自己,擺開固有的鏡片, 換用不同的鏡片來觀察這世界。

  聖經裡保羅曾說:「我們如今彷彿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 形容人本便不可能辨認完全的真實。 更有人說上帝創造這世界,是刻意使祂的寶藏撲朔迷離, 使人不能獨力探析、採擷整個寶貝。 因此,每個人對這世界的「真實」,都只能得到「一小瞥」。 我們必須經由不同的語言、文化來分享、解讀這世界, 才能拼湊出完整的圖畫,享受真、善、美的完全。

  只可惜人不能體會上帝的美意。 小至用一己之見,去削弱、眨低不同的見解, 大至在歷史上許多民族優越主義者,作文化上的殖民與侵略, 還美其名稱這是「文化拯救」。 這在帝國主義與宗教傳遞上,錯誤演練最多。 使得今天許多中國知識份子還強烈地認為基督教, 傳的不是一份愛的信仰,而是一個來自西方的文化侵略,而大肆排斥。

   幸好近代西方宣教學上,已慎重開始對此作出深刻的反思。

  不過,大部份的傲慢與偏見,並不全出於有意,很多是來自無知。 對隱形鏡片的存在,無知。

  若說每個人的內在世界像一條潺潺溪水。 那蕩起水花的,絕不只限於來自外界的風吹雨打, 很多時候是內在的潛水深流,在主導水流的方向。 這潛水深流,便是我們無意識中學習、拾取來的世界觀與文化觀。 是我們安身立命的基準,像空氣,呼吸得不知不覺,沒有了又會不能存活。 它給了我們生存取向一個粗略的藍圖。

  但在大部份人未離開自己鄉土之前,是不大認識這世上還有人, 是遵用「不同」的藍圖行事為人的。 以致有朝一日一旦離鄉背井,與異鄉人兩相接觸,民俗、 鄉情、與文化裡的震撼(或應說驚嚇),會特別大。

  為求平衡,很多人便以自己的標準來取評對方。 稱自己文雅,別人粗俗;自己正義,別人偏差。 反映到文化上,便是己方乃「泱泱大國」, 旁人是「番人」、「蠻子」,自己「優秀」,別人是「未開化」。 至於對方是建基於什麼信仰、理念而表現出不同,則從不知其存在,亦未有興趣深究過。

  但尊重別人,並不意味著得否定自己。 尤其觸到文化,熱愛自己文化,亦不用靠否定異國文化來實現。 中國可以說不,當然中國也應有自由說是。

  尤其近年移民海外漸成風氣,人在異鄉, 不可能一輩子執守借「別人」的地方,過「自己」的日子。 但若要打入,又不能一方面儘努力擺脫「花鼓歌」、 「李小龍」等西人眼中刻板的中國典型, 同時卻又忙著為異族貼上一些未經深思「黑人搶,墨西哥人偷,美國人天真」之類的典型標籤。

  敬人者人恆敬之,我們怎能同時要求別人不歧視我們,而我們卻「習慣」地老歧視別人呢?

  英文有句俗語:「把自己的腳,伸入別人的鞋內試穿一下」。 人心的拓大與縮小,差別也就在於是否願意打開心中這道閘門 --傲慢與偏見--把橋搭進對方內心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