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林黛玉到薛寶釵

莫非（陳惠琬）          

　　單身時，常戲稱自己像林黛玉。但請不要誤會，我長的 並不國色天香，也不靈氣逼人(脾氣，倒是有一些)。

　　 我意思是指，除了才與色之外，林黛玉什麼特質本小姐 都有，多心、多病、多愁善感、多眼淚，一樣不缺。再 加上，我不論到哪都乾渴難忍，總得捧一大杯水，隨時 伺候，真真是出了名「水做的」。

　　那時，少女情懷總是詩。連去火車站買張車票，因排隊 過久中暑而昏倒，都被同去的女友羨稱「好像瓊瑤女主 角！」並自恨她怎麼長得那樣健壯，想昏都倒不了。

　　年輕，真即浪漫。

　　我那一套林黛玉特質，再加年少丰釆，還自成一家獨特 味道，號稱「有氣質」。但「釵於奩內待時飛」，這一 等，等到年近三十，小姑仍是獨處，才開始有些青春夢 醒，恨此情難寄。雖然明裡嚷嚷現代好男人真是「有眼 無珠」，但暗地裡也想輸人不輸陣，作個現代好女人， 懂得自力救濟，自我把脈一下痛失江山癥結之處。

　　因受過點教育，懂得見賢思齊之理。收集一些週邊夫婦 成功案例，把資料整合、分析、又歸納之後，方始終恍 然大悟，我那些「氣質」，在褪掉眩眼青春塗抹之後， 禿露的實相，在人際關係中原來有個名稱，叫「毛病」， 一堆個性上的，毛病 。

　　「由有氣質，到有毛病」，這一自我認知，是我在感情 方面，情緒智商(ＥＱ)啟蒙的開始。

　　因少小離家，母親對我交友這方面的臨別交待，一再重 覆地是：「好好挑，不要輕易定」。這是一句智慧的叮 嚀。只除了一件，多年來它教我練就了如何挑，卻從未 學會如何定。所有求偶「外功」：打扮、談吐……都下 過工夫，駕輕就熟。對上門來的對方，也可一眼看穿虛 實毛病，而決定取捨。但跨過相來相去，花前月下一段 門檻之後，往往就是自己與對方惡夢的開始……

　　分手，是必然結局，也成了習慣。

　　事實證明我是像林黛玉，要開始一段關係不難，但卻沒 有維繫下去的「內功」能力。

　　若說世上人可分兩種：生來被人看，與生來專看人。林 黛玉明顯地是屬於前者，任何場合愛憎分明，善於表現 自我，語言無忌，特立獨行。而我，絕對是傾向喜歡被 人欣賞，被人看的。

　　那時，對婚姻又愛又怕。當活躍於一些場合，沉迷於社 交焦點之時，眼角有時也會掃過一些黯然影子。不敢回 顧，更不願追隨去探個究竟。那常是我的心頭陰影，一 些毫無氣質，追孩子如趕鴨，跑成灰頭土臉的，母親。

　　是什麼樣的女人甘心如此，在「幕後」生活得黯然失色？ 或者應換個方式來問：是什麼樣的男人，會叫女人甘心 如此退出生命舞台，由主角轉為配角？

　　至於我，常會年輕氣傲地宣稱：若要我死心塌地為一個 人燒一輩子飯，這個人可必定得是個人物！

　　是，為了這個未知「人物」，我開始噩夢連連。每次， 都夢到是自己結婚日，卻有如趕赴喪禮的心情。身著婚 紗，手拿花立於聖壇前，身邊人卻臉浸霧中，老看不清。 我到底是嫁給了誰？為何自己婚嫁心情是如此憂傷，如 喪考妣？

　　還好曹雪芹安排林黛玉咳血殉情而死，多少尚落了份淒 美。否則，換成今天，要不成為老姑婆，要不便是一位 哀怨自憐的離婚女人。那是情緒智商低能的必然下場。

　　一次，分離已久的老爸因公來美，順道轉來一併「考查」 我當時男友。「面談」過後私下商議，以為他會開張清 單，教我如何淘汰。未料，久居主管位子的父親，卻一 一叮嚀我當如何輔助其人之弱，來發揮其人之長。不挑 肥揀瘦，反倒為對方的成長出力？這倒新鮮！雖然，與 那男友終未落到「善終」。但我卻發現，父親傳授我的， 不是挑人藝術，而是與人相處，維繫一份關係的重要智 慧。

　　當一個人願意退出以己為主，被人看、被人遷就之位， 轉而進入隱斂，明裡、暗裡皆能欣賞、烘托人，又不失 去自我之角色，便堪稱情緒智商較高，此人維繫關係的 韌力便大，成功機會也一定高。這是提倡情緒智商，哈 佛大學高曼教授的強調。這其實也是薛寶釵的賢慧之處。

　　 一次，賈寶玉奉作妃子的姊姊之命，即席作詩，有點焦 頭爛額。寶釵與黛玉皆欲幫忙，但倆人一出手便截然不 同。林黛玉是寫就一首完整的詩，偷擲給寶玉。而寶釵 卻只在寶玉的詩中，悄改一字，並略述及典故而暗遞。 透露出倆人在待人處事上，黛玉愛「顯」，寶釵則懂得 要「隱」。

　　無論男女，能懂得適時韜光隱晦，並體貼別人感受的， 是一種情緒成熟，也是情緒智商高的表現。在倆人婚姻 親密關係之中，情緒智商，絕對要比致命吸引力來的管 用而重要。

　　漸漸，我開始了解，一個原本煙塵不沾玉女型的女人， 一朝若願把飄逸長髮挽起，洗手、作羹湯，用一雙女性 手，撫平身邊人心內的皺紋，早無關大男人與小女人的 膚淺爭議，而是一種成熟。

　　電影「美人與野獸」，把上帝造男造女，兩性關係互扣 之處，刻劃地還真深刻。每個男人，在遇到一個愛他、 願尊重他，待之以仁慈的女人之前，裡外都似隻「野獸 」。就像亞當認識夏娃之前，不也因日夜在野獸堆裡混， 沒有丁點「人類文明」？然而由野獸轉為王子的關鍵， 便常在於這女人用愛來神奇的「點化」。

　　是的，每個男人的成熟，都得經由一個他愛，也愛他的 女人來完成。但若情緒不成熟，ＥＱ太低，這便成了不 可能的神話。這也是林黛玉不能，而薛寶釵能之處。

　　我想，曹雪芹是懂得這點的。要不，怎會藉由湘雲之口， 讚寶釵是「零缺點」？

　　於我，還好覺悟不晚。在情緒上不同於寶釵的「高智商， 零缺點」，我雖是零ＥＱ，多缺點，但多少還有一點微 薄ＩＱ，可以滲澹經營，一邊觀察，一邊學。一切對一 般人走來「理所當然」的結婚、生子、與為人媳等過程， 全從一筆一劃學起。

　　只可惜稍過用功，「轉型」過頭，原本轟轟烈烈的愛情 婚姻，現全給我走成氣質全無的漫畫、卡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