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     鄉

莫非(陳惠琬)          

      就在我工作爬到最高峰的那年,我開始有了讀臉的習慣。 大街小巷裡,我不斷地偷窺那一張張飄過身邊的臉--

  那線條剛硬,不輕易展顏的主管臉後,是否還存留幾分對人的憐憫?

  那諂笑討好的下屬臉後,又是否隱藏著掙扎不安?

  那街上一張張飄過漠然的臉,是否也有暖笑的時候?

  那落泊街頭,只剩下一對麻木空洞的眸子後面,是否仍殘存 一點過去的光輝?

  這些臉的背後,是否有著不同的故事和心境?

  看遍眾生後,最叫我心動又羨慕的,竟是那些女工的臉。 不管是嬉、笑、怒、罵,永遠透著沒天沒地的洒然。她們 的工作卑微,她們的擔子並不輕省,但在一天的勞力操作 之後,可以坦然帶著一身的疲倦,回到家裡吃喝享受地像 個皇后。

  而我呢?望著地鐵站廣告櫥窗內的那張臉,又嚴峻又緊張, 數夜無眠而不見睏意,下了班卻又像肩上仍扛回了多少的公 事和心事。笑,已像埋在深雪中的冬天,是失落在遙遠南方 的記憶。而那年我才二十二歲。

  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我亦不太清楚。一向是標準的好學生, 只知車子順著軌道走便不會錯。雖然年少就出國,頭幾年卻 因有父母常相左右,軌道只是換了地方,並未調換讀書、畢 業、工作的方向,故仍是埋著頭數自己的步子,作青春的夢, 直到父母相偕回台,留下一把菜刀,一部車,給了我放單飛 的生活技術本錢,才開始了我在異鄉單打獨鬥的生活。

  起初尚覺得自己走得不錯,生活起居到畢業找事,全順理成 章地應付過來了。甚至在同學還猛丟自傳應試之時,我便已 一步登天,踏入一家銀行的大門坐上經理的寶座。同學的羨 慕,父母在台的欣慰稱讚,更烘托得自己能幹。常常,望著 辦公桌上刻著自己名字的木雕名牌,及各式進出大筆款項等 著我簽名、或電話調款的文件,便覺得自己似在作夢。這些, 得來全不費工夫啊!而權力的滋味,竟是如此醉人!

  但沒作多久,我開始嗅出我白人上司,與黑人下屬之間的緊 張了。上面一味地壓,下面一味地反彈。我新出校門,便捲 入美國這百年之久複雜的種族情結中,再加上自己的黃種膚 色,與中國特有的含蓄保守作風,在各方面明爭暗鬥之下疲 於奔命,且吃了不少無處可投訴的暗虧。

  來美多年,我初次體會到光憑語言、學歷,也有敲不開的門 和跨不過的牆。這是當初父母以為只要提供我生活能力,便 能在異鄉有生存的條件時,所未料到的。

  漸漸地,我的笑容愈來愈少,工作愈來愈無力。整天拉長了 臉,才覺得能罩得住那些比我資格老的黑人下屬,處處察言 觀色,方覺攀上了一點白人經理級的邊。但不經意間,仍瞥 見白人一堆,黑人一堆各有各的圈子在那算計著對策。當他 們溜過來的眼光掃上我時,我瞬間發現這像做了無數次的惡 夢,每個人都有屬於他們的圈子,只有我,跑來跑去,惶恐 地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圈子。於是,我開始了我的失眠之夜, 望盡長空,不知明天又會出現什麼樣的狀況。

  第一次在這憑「你的工作決定你是誰」的國家裡,我對自己 產生了困惑,是否,我作得不好,証明我不行呢?有一次我 對由中西部趕來東部看我的哥哥問道:

  「我老板是那樣一個能幹角色,他當初怎會看錯人,看上了 我呢?」

  沒想到哥哥竟回答說:

  「那妳就錯了,妳正是妳老板想找的人,一個『黃皮膚』的 『女性』經理,調和他們正被纏上的幾個種族官司壓力,同 時妳又那麼老實聽話--他們要的,就是妳這種人啊!」

  驟然發現自己原來不過是一枚白人拿來將軍黑人的小棋子時, 許久以來的困惑疑慮全灰飛煙滅得一無意義。原來,我不過 是個被塞了點鈔票來打發別人的窮小子,我還以為自己有多 少斤兩呢?沒多久,我便遞上了辭呈,悠悠蕩蕩步出了銀行 大門。

  生命既然出軌行不通,那便回到最安全的軌道--再唸個學 位吧!我便去了中西部的一個大學城投靠哥哥。

  那是一個以大學為主的雙子城,中國人上百個,不多,卻很 有凝聚力。對在美國唸大學的我,那瀰漫著濃濃中國書生味 的學生生活,很令我嚮往。

  我興味盎然地參加同學會,編會刊。對別人,來美國是深造 苦讀的,而我卻在追捕我從來未趕上,卻又渴望擁有的台灣 式的大學生活。在各項活動中,我都表現得相當積極又活躍。

  待新鮮感褪盡之後,浮現眼前的卻是另一層我揭不開的神祕 面紗。

  這些中國書生一聚起來,話題便離不了「中國」,不是對中 國的歷史痛心,便是對中國的歌詞感傷。那種對中國的特殊 感性和悲壯情感,是我從未接觸過,也不能了解的。我話題 跟著聽,民歌也跟著唱,但鄉愁之於我,僅是以父母為核心 的思念之情,不像他們,還有更深一層文化精神的懸念。我 開始為自己的「不同」感到失落。

  待去國八年初次返鄉,路過韓國漢城,一望見兒時記憶中的 水稻田,便流下淚來,心中有親吻大地的衝動。我忽然稍稍 嘗到那種與故鄉血脈相繫的滋味了。在過境室裡,望著久未 接觸,閃著東方味道的電視節目,我不自禁地抖起來,近鄉 情怯,近鄉情怯啊!

  但踏入國門之後,卻是另一場夢魘的開始。

  情過境遷,物換星移,任由母親牽著手,遊魂似的穿過大街 小巷之中,我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家門!我急著追捕,問東又 問西。終於有一天逼出了母親心底的一句話:

  「妳簡直是個美國人了!」

  一句話直剉我心,把我多年在異鄉苦苦經營的一點「中國」 碎成灰燼。他鄉、故鄉,我都是客,那裡才是屬於我的家?

  緊抓的最後一塊浮冰也離我飄去,我垂著一張面目模糊的臉, 又由一個異鄉放逐回到另一個異鄉。

  「屋頂上的提琴手」(Fiddler on the Roof)一片中的老爸爸, 曾頂天立地的唱道:「是傳統!因著傳統,每個人都知道他 是誰,上帝期望他作些什麼!」

  我是個在美國世界裡太中國,在中國世界裡又太美國的落魄 客。美國數年的成長,我竟像喝了「忘川」的水,失去了最 後一點可憐的中國記憶。我沒有傳統,所以,我也不再知道 自己是誰,在生命中要作些什麼。流放至今,我才想到去問 那許多哲人、文人都問過的「終極」問題:我從何處來?我 往何處去?什麼才是我可立足的人生意義?

  就在我忙著尋找歸宿的圈圈,卻又一直被劃在圈圈之外的時 候,一個基督教查經班主動地對我伸出了邀請的手。逃逃躲 躲了三年之後,才帶著點諷意踏進去,想找找看他們的那一 套有沒有漏洞。

  不料經過一些探討瞭解之後,發現原來古今中外,所有的人 都因遺忘了自己真正的本源,離開了屬於人的神性家園,而 活在這世界的困惑絕望之中。我們都是一群失鄉的人,都在 憑著一點兒時的感覺,努力地追憶,辛苦地返鄉。

  查經班成了我尋回母親子宮的臍帶,我在那不計較文化背景 的環境裡,終於妥妥貼貼地找到了一塊屬於自己的地方。我 不再辛苦地抹拭自己雙語文化的色彩,既然作不了一名純中 國人或美國人,就作一名神國世界裡的世界公民吧!

  有一天,當我在神學院倫理課上,討論到十誡裡的「當孝敬 父母」時,心裡深處忽然冒出幾絲親切的熟悉感。在哪兒? 在哪兒我曾學過類似的觀念?是那已不大看得懂的古文「論 語」麼?那裡面是怎麼說的呢?……經過一番辛苦的追憶, 我終於放棄了努力,太遙遠,太不可捉摸了。

  但無妨,我仍可以由聖經的觀點來學習孝敬父母,整本聖經 都是我的屬靈傳統,我現在已知道自己是誰,也可以學習作 我自己了。

  於是安靜篤定地,我拿起筆開始作我的筆記,寫下「孝敬父 母,應當……」。

  回家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