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性不喜遷移,卻多年漂泊,於是我染上了一種毛病,叫憑弔。
對那帶不走,又回不去的故居,憑弔。
有印像中的第一次搬家,是十歲左右。
那時,為了房子重新裝修,而暫借住鄰舍。
四週環境變化並不大,但心中卻老老實實被撈空了一大塊。
那是因為知道,再遷回原地之時,院中那棵伴我走過大部份童年的楊柳樹,
因根破壞地基,將會連根被剷除得乾乾淨淨。
臨走前,我悄悄地溜回,靜靜地對著我的大樹朋友,懵懂地在那咀嚼著離愁。
那棵樹的身幹粗粗壯壯,伸到牆頭便弓成一個大大的F字型,
身向牆外,一頭青絲牆裡牆外飄飄然。
那弓出去的樹脊背,便成了我躺著看書,坐著唱歌,與站著叉腰,
罵走想偷咱家樹上果子那些「壞孩子」的陣地。
對一個身材矮小的小女孩,能登高望遠,又小天下一會兒,
是多麼叫人舒服的一件事!
而躺臥其中,享受著輕風拂柳柳拂面的感覺,又盪盡我多少升學的壓力!
它見證我的成長,兜裹了我各種的情緒,折彎處的隱密,
形同我童年的搖籃,賦與我許多夢的可能。
現卻一幹倒下,枝椏撲地,為我的童年無奈地落了幕,
我也由一個充滿魔術的年齡,一步跨入了成人的現實。
我,只想哭。
後來,隨著家人遷至美國。
住在瑪麗蘭州一棟公家漂亮的花園洋房,過著大宴小酌,杯盞交錯的外交圈生活。
匆匆中,我在幫父母洗盤子,招待賓客,
作些風花雪月的夢裡渡過。
等父母職調國內時,我搬了些簡單的家當去和兩名美國同學合租公寓。
公寓座落城中,每天有著警車、救護車呼嘯而過。
我由一棟寬敞、有著近乎三層樓的大房子,搬入這三間臥室公寓裡的一間,
生平第一次完全脫離家人的庇護,面對一室簡陋,我只覺孤零。
所以,當接父親職位的新任武官,第一次邀請我回去拜訪之時,
我滿懷哽咽情緒,想到那充滿我各種少女夢的角落,
以及父母傾聽我異鄉心事的台階,不知是否無恙?
未料,當我一踏進門檻之時,便錯愕。
一個個熟悉的空間,因充塞了各種陌生的傢俱擺設,竟呈現出全然不同的味道--
全是「別人家」的樣貌。
我置身其中,所有全家團聚的過往記憶,
全迷失在異樣的身影空間之中。追溯起來,比廢墟還要絕望。
硬生生地,我由「過去」之中夢醒,領悟事過境遷的不堪回首。
後來幾年的東飄西泊,便沒有了回頭的習慣。
我發現對一個單身來說,簡單的家俬擺哪,哪便是家,家跟著自己走,憑弔什麼呢?
所以,我學會了處處為家。
每到一處,必把帶著自己特色的一件件傢俱、擺設攤開,
掛好,窗帘、床罩、畫,缺一不可,
盡力在「一室」之內補綴滿家的味道。
東岸、中西部、到西岸,東西原本便是東湊西湊,經過不斷地搬動,愈搬愈舊。
到最後,我研究所畢業,在加州找到工作,由公司付錢幫我搬家。
那天,搬家公司開來直長直長的貨櫃車,我所有的家當卻只放了貨櫃的五分之一。
搬家工人用質料上好的紙與盒子,小心翼翼地包著,
因若一不小心,許多年久失修的東西都會散掉。
每包一樣,工人都會懷疑地問上一句:「這--妳也要搬去?」
我總是肯定地點頭。我不能想像少其中任何一樣的情況。
每樣都是我初次被父母放單飛後,自己為自己零散拼湊添購的。
它們濃厚地散發著我的味道,又比身邊任何人認識我都久,它們,就好似我異鄉的家人。
認識他後,為了和他在異鄉倆人就近照顧,我由加州洛杉磯的一頭又搬至另一頭。
搬家的那一天是聖誕節前夕,不好意思麻煩友人幫忙。
只把一堆零碎儘著倆人的車子塞,然後一趟又一趟的往來搬運。
因兩處距離並不近,總是他開前,我開後地跟著。
一天奔波至夜晚,下起了傾盆大雨。
雨刷頻擺中,我發現自己眼睛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車尾,深怕跟丟。
卻仍跟丟了。
剩下的路我都不知是怎麼開完的,我的心完全跟著那輛小棕色車失落在暴風雨中。
那天我感著冒,所有的搬重全是他在作,累了一天,我不知他精神是否開車仍能集中?
這麼大的雨,他的視力又是否夠清楚?他會不會出什麼事呢?
我一路開,一路掛心,
載著滿滿一車所謂的「我個性的延伸」,
此時,全世界我就只牽掛一個他。直到在新居相見,我才拾回自己四散尋覓的心。
結婚後,新房住了五年,為父母的緣故,我們必須再遷至一所較大的房子。
尋舊例,為了找裝東西的大紙盒,
一個晚上我們在商店打佯之後,到一家家超級市場後面去翻垃圾箱。
那晚月色皎潔,四週闃寂,我們好像流浪漢般在那津津有味的翻著。
「看!這裡還有一個蘋果!」他喊。
是裝果蔬的紙箱,還算清潔,果然內藏一枚新鮮的蘋果。
倆人像覓食的流浪漢發現寶藏般開心地你一口,我一口啃起來。
啃一半時,我瞥見車上早熟睡的一歲半女兒,內心陡地昇上一股溫暖。
雖是這樣地「餐風露宿」,但兩個至親就在身邊,他們所在之處,不就是我的家?
次日,一樣樣東西往外送,搬至傍晚,倆人再回舊居作最後一次的巡視。
這曾是我們一手佈置裝修的新房,小女兒也在此出生。
我們曾款待朋友無數,也曾在這裡笑過、唱過、愛過……
現卻被剝下照片與畫框,一間間被搬的光禿禿,
空蕩蕩,似完全沒有個性,沒有生命的一架空殼子。
檢視完畢,倆人手牽手上車離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家,是在新居那頭等候的新生命與新樂章。
小時搬家,人總是跟著全家走,捨不得的是那帶不走,又留不下的童年托付--楊柳樹。
青年時一人離家,在外界闖蕩,眷戀的是父母的懷抱與呵護。
後來學會為自己的立錐之地安家,一件件經手的傢俬,
全成了自己城堡內的畫眉鳥,聽我訴說伴我孤寂。
直到成家,新的人生史又重新開頁。人忙著翹首,忙著編織自己的巢窩。
多年的經歷教導我,家的意義,早超越了房子、樹、和林林總總的傢俱物件。
家,是人,是心,是愛所在的地方。
環境,只不過提供了個軀殼而己。美麗的記憶,其實是活在人的心裡。
終於不再回首,是因為知道前面生命的應許會更好。
既使走到了生命的終點,又得再搬,留下這身舊衣舊囊,由地下到天上。
因那聖經裡耶穌親口曾經說過:
「在我父的家裡,有許多住處」的新居,
有著所有家的意義與應許,我不用再頻頻回首「故居」,人亦無需為我憑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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