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的「幽夢影」有段話:「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
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
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
說的是讀書的收穫,往往和讀者的閱歷深淺有關。
西方的文學欣賞,亦比喻閱讀是一場野筵,作者帶來文字,
而讀者則用自己的背景,為文字賦上意義,欣賞於焉完成。
兩者異曲同工地,都是指著內裡世界愈豐富的人,
解讀書中的內容也愈豐富。
對人生的品味,不也是如此?
內裡愈豐富的,連一杯白開水,都能品出酒的雋永、長深。
明明是塊沒生命的石頭,許多人經過、望見,都視而不見、察而不覺。
卻偏有人能由各處景物的旁邊,搜羅出各樣石頭的印像來觀察、玩味,
體會出「梅邊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旁之石宜瘦,硯內之石宜巧。」
品味說來,雖常給人淺嚐即止之感,但能把塊石頭體會到那樣深刻,
怕已不只是出於一份閒情逸致。恐還帶點潛心研究,才能把任何事物品鑑到如此精緻。
好在品鑑的眼光是可經教導而學習的。
一個城市進進出出,常為了觀光或辦事。但在上過一次「城市語言解讀課」後,
一些美國城市裡原本隱形的壁上塗鴉、郵箱號碼、甚至老房前的廊臺,
都開始一點點現身,與人解讀此城興衰軌跡的線索。
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寫來辛苦,我們卻可受惠,由他那借付眼鏡,
用中國的歷史、文化來解讀大陸的「人文山水」。
但品味也不全然可由別人那來轉借。
迦勒比海的海水,有著世界著名的土耳其玉藍綠色。
但世界其他的大海,海水皆是深沈噬人的灰藍色,
為何迦勒比海的海水反是美麗誘人的碧綠碧藍呢?
內中奧妙並非因著海水的顏色不同,而是海水底下沖洗的沙岸不同。
是因著那獨特潔白的米白沙灘襯底,水方清澄,海才變綠。
同樣,每個人內心的深海,都有一個「底」,
是那個「底」成為我們品鑑取捨的關鍵,呈現出我們對人生的獨特見解。
沒有「底」的人,品味之於他,只是水面浮波,隨著擺盪,跟著興風作浪。
尤其現代生活水準提高,什麼都講究精品、標簽,品味多由生活中的各種物質,
引伸成自我個性的代言,或自我延伸。隨波逐流的,便只學了個表象,
卻呈現不出任何自己的特色,輕易地便似莊周的「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之於清淵」。
而文人還喜把品味再推一步,用品味來捕捉人生的美、文化意識與哲學信仰。
沒有「底」的,品味人生可就更失之毫里,差之千里了。
「萬事可忘,難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尤金.歐尼爾的名劇
「冰人的來臨」中,便有一群把此文應用至極,用人生來下酒的人。
他們擠在城市裡破落一角的骯髒客棧裡,每個人都有名心一段,都得借酒消淡,
卻又彼此安慰著只為今宵,總有一天他們都會把瓶塞塞回,遷出客棧,再重新開始。
有一位旅行推銷員赫基,偶而會到這個客棧打尖,
他玩笑人生的態度,使得人人都盼著他來,
都想由他那聽到些笑話,沾染些人生歡樂的氣息。
不料這次盼到的赫基,卻一改他對人生逃避享樂的態度,
沒有笑話,只有救贖計劃。
他對這群人說,人人皆可放棄自己的酒罈夢,得到救贖,
只要他們能看到一件事實:便是他們都是一群沒有希望的酒鬼。
這些沒有「底」的,全接收了。
弔詭似的,他們相信人生最大的希望,便是放棄希望。
現希望向他們宣佈死亡,於是,他們也一個個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沒有「底」的人,不是用海下的冰山來試測海上的溫度,
而是用水上那一丁點的尖在那見風是風,聞雨是雨,把什麼都推廣到極至。
本應是小小的品,細細的回味,現卻成了牛飲,把人生大口大口地來吞噬,豈能不嗆?
蘇格拉底的「認識自己」,是品味人生的開始。
而「認識自己」,唯有藉人生各種機會來遍嚐人生,不斷地拓展自己。
像美國一學者理查.尼布爾所說,把生命當成「一場對話」,不斷地與所見所聞,
對話、探討、傾聽、回味,才能不斷地拓展自己的「底」,有更多取捨、品鑑的能力。
菜根譚的「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若非嚐盡醲、肥、辛、甘各味,
怎能辨別真味是淡呢?
所以,用自己走過的經驗作「底」,再汲取些旁人的心得,
然後帶點想像力來,跳躍!人生,也便成了一場以自己的豐富,來品嚐豐富的野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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