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剪貼

莫非(陳惠琬)          

  藉著電影「貝多芬傳」,又重新走過貝多芬耀眼創作的一生。 關上機,望著螢幕化為一線,卻久久不能自己。

  原來,藝術在這世上,不只是一種心靈的溝通, 或是錦上添花的嗜好,還有人是把藝術拿來當空氣呼吸的。

  看那貝多芬,一輩子生活與音樂交織、混合, 生活即音樂,音樂即生活。 戀愛時,創作出一篇樂章,失明時,又一篇, 交換生活所需、爭取他私生子的監護權、年老時對童年的回憶…… 不論是走至生命中的哪一個境遇,總有一篇篇優美憾人的樂章流洩出來。 音樂,形同是他感情的出口,謀生的能力,與人相交時的自我剖白, 以及他一生裡深邃的生命記錄。

  而寫作於我,開始時卻全不是這麼回事的,因為我當年出國, 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小留學生。 當時中文本就不怎麼樣,英文也才抓個邊兒,在我那時的生活裡, 文字除了在學校裡的勉強應付,大段的時候全是隱形、甚至完全空白。 走過的日子,一天天,像輕飄飄落地即化的霜,闃寂地完全降入空無。 後讀到「懵懂」兩字,才知那描寫的,就是當時的我。

  後來父母海外公職結束調回國,母親開始憂心了。 沒有文字的人,也意味著沒有文化,任自己的么女在西潮中滅頂,是她所不願看到的。 於是,她要求一星期一封家書,希望能保留我那點殘餘的可憐中文。 當然,我是個乖女,便提筆開始努力。 我又生性不喜那種沒血沒肉的「官樣」文章, 於是每次坐下,便掏心掏肺,必寫滿正反、正反,兩張四頁, 套句英文用語,才覺得像「倒垃圾」般,傾倒完我所有腦裡的話。

  只記當時,每寫總似沉入了一個神祕又迷人的世界,擱筆,又方如大夢初醒,不知今夕何夕。 文字,忠實地搭成了我與父母之間的一座橋。

  一年年,正自覺寫的還滿痛快淋漓之時,母親的回信卻開始標出我的一個個錯字, 以及一些如「滿腦肥腸」之類成語的亂用了。 然後,隨著在英語世界中的浮沉日久,是擋不住的中英夾雜…… 隔海,母親開始著急,於是一本本國語字典、成語字典、古文觀止…… 又飄洋過海地送到我的手中。

  說實在,寫封信,需要費這麼大的工夫來找字麼? 對自己的親人,還不是意思傳到就算,又不是寫情書。 於是,母親便用更「崇高」的動機來摧逼,「去投稿!」 且煞費苦心地「哄」我:「我在台灣報上看到的那些文章,有的寫得還真不如妳!」

  是麼?在台灣那種「只相信權威,不自求分辨」的教育下長大的我,竟信以為真! 果然中計地搖起筆來鬼劃起符。 多年後回台,乍然看到各家各派的繽紛文章,才知「閉門造車」的好處, 眼不見為淨,還真敢寫。 但若一下開了門看個清楚,筆都會嚇掉,近來參加北美洛城作家協會,高手雲集, 我還常常會受到這種驚嚇。

  這文章一開始寫起,方發現寫文章可不同於家書,常是腦裡思潮滾滾, 筆下卻苦於找不到合適的字,要不,便是字不夠用,且用了也不貼心。 不知在哪讀到,古人寫文章,會為一個字「捻斷數根莖」, 人家正宗古人國文程度那麼好,尚且如此, 我這在番邦裡成長的半個洋鬼子,一個不是「東西」的東西,又有什麼好抱怨的? 於是學會了為文之要,在「忍耐」。

  每寫幾個字,記不得、看起來不像、只會劃個輪廓、寫半邊、 會唸不會寫、會寫又不知意思為何……全得丟下筆來翻字典, 有時,甚至得在英文字典裡,找回中文的字,寫來煞是辛苦。 後聽有人寫文章可以「一瀉千里」,我從來就不能體會那是怎麼回事兒, 我只覺自己手中那枝筆,是「跛」的,一步一蹶,走的奇慢無比。

  寫寫,停停,生命中能報告的事,就那麼多,而且還熬得如此辛苦,幾至停筆。 直到後來有了信仰,使我由對人生的懵懂之中探了頭,開始養成了一種自省的能力, 這一轉變,也影響了我的寫作,由平面,漸漸轉為立體。

  普魯斯特的大鉅著,中文書名翻的真好:「逝水流年」, 原名英文翻為「In Search of the Lost Time」, 強調的是普魯斯特不甘把日子過的像「流水」, 一些生活經驗全一點、一點地溶入流水, 對未來也什麼把握都沒有,人雖然過的是真實生活,卻沒有任何的真實感覺。 就好似一隻進了圖書館的狗,雖置身全世界那可一覽無遺的豐富,卻若無所覺。

  他接著用大篇的篇幅,帶出一個人的經驗是如何地可以承載人, 超脫出他的平凡生活,跳出所生活的時代之外, 使他看人生,不再是由一個時刻活著到另一個時刻的消失, 反而是似一個巨人,沉浸在時間的永恆之中(immersed in time)。

  此時,寫作之於我,也脫離「狗眼看人生」,而進入捕捉逝水流年的階段。 出國後,日子本一直過得昏昏糊糊,抓不出一個重點和形狀,更遑論思考人生。 但後來因著信仰,賦與了我一個自省的能力, 再藉著寫作跳出生活,重新剪貼走過的人生。 此時,方豁然發現在那不斷地重新排列、組合之中, 一些生命的片段不只是浮現,而且所有當時的感受, 又重新地再「活」過一次。 而用比較成熟的生命觀點,來整理舊時經驗, 一些過去不覺的重點,便開始冉冉浮出, 勾畫出一幅不同的生命鳥瞰圖,不知覺間,又重新定義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那是一段靈魂深處的搜索經驗。 漸漸地,我察覺自己的一些個人經驗,往往也能迴應著一些人性的共同掙扎與感受。 正如聖經詩篇第四十二篇裡所說的:「深淵就與深淵響應」, 只有當人走進內裡的深處感受時,方能對另一個人的心靈深處作出呼喚,且得到迴應。 於此,寫作的橋也由母女之間,無限地向外延伸。

  迪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換上貝多芬, 可說是「我在,故我創作」。 我雖然比不上貝多芬,血液裡天生便流著創作的力量, 但絕對是在尖銳地活過之後,我思,故我寫,然後我在。

  如此,我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