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考驗

 

作者:蝸牛          

  我原本從不買花的,原因是覺得花枯萎之後,扔掉它會很傷感情。眼睜睜地看著一件事物由盛而衰,然後親手埋葬,這本質上並不是件賞心悅目的事。世間具體的事物真的就不持久,持久的便不真,只有抽象才能不朽,一有了生命,衰敗、破落、蒼老便無可逃避,最後,死亡是共同的終點,消失成了唯一的永恆。事實說穿了何其殘忍,卻也非常公平。於是花再鮮豔奪目、再亮麗璀璨,最後的歸宿都是垃圾桶。如果綻放得夠久,人們在迷戀它的美麗的同時,一不小心還會忘記它是會枯萎的,但花越是盛開,我心裡越是不安,因為那意味它跟垃圾桶的距離越來越近。後來我雖然為了取悅某位美麗的女士而開始買花,卻也還是有附帶條件的:護花的春泥我可以另外想辦法張羅,但花凋謝之後請妳自己善後,而且,麻煩不要讓我看到。對我而言,枯萎即使可以預期,但並沒有讓「葬花」這件事變得容易。接受這個事實的能力,多年來我完全沒有長進。

  然而「她不示意,絕對不主動買花」這個多年來的堅持,那天上街時意外打破了。

  我出門本來是想買書的。走到想去的連鎖書店,看見狹窄的門口像換季大拍賣的百貨公司一樣擠滿了人,心裡一時煩躁,沒進門就急急離開,但一時之間又沒有別的目標,只好像一隻無頭蒼蠅般在廣場周圍百無聊賴地亂逛。我拖著遲緩的腳步閒散又很隨機地漫遊,視線四處飄移,但是花花綠綠的景致、婀娜多姿的德國女人、百年歷史的古老建築都沒有攫走我的注意力。最後,我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停下腳步,因為我的目光落在一個瘦弱的小女孩身上:她個子嬌小,滿臉稚氣,站在一個很迷你的攤位上專心地看著過往的行人,腳跟前有個橘色的塑膠桶子,裡面有一束紅玫瑰。鮮紅的花朵探出頭來,像是在向往來的路人炫耀它的豔麗。

  賣花其實是個充滿詩意的行業。嗯,「漂流教室」裡的常盤貴子家裡也賣花,但她小時候大概沒有這個妹妹可愛。只是這個小女孩可愛得帶點哀愁,不過不是青春期「養在深閨人未識」、渴望第一次親密接觸不可得的情竇初開,而是像國家地理雜誌封面那個藍眼睛的阿富汗少女一樣,眼神裡隱然有種對抗苦楚的堅毅,即使是微笑,背後似乎也暗藏著不為人知的辛酸。

  更讓我心驚的是,那明亮的眼眸裡惹人憐惜的目光漲得飽滿,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湧出滾燙的熱淚來。

  我打量著她樸素地有些寒愴的外表,猜想她來自一個窮苦,或者最少不能無憂無慮地享受生活的家庭。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又在胡思亂想,然而看到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在這個時候站在這裡,我沒有辦法想像她是來玩耍的。

  她是來幫家裡的忙的吧?花沒有賣完,是不是就不能回家?她的爸爸媽媽呢?

  找不到說服自己將眼光從那個攤子移開的理由,我僵在幾公尺外陷入猶豫、進退不得。我當然可以大方地把這最後一束花買下,然後她或許就可以立刻收攤回家,但那唯一有資格接受我獻花的美麗女士此刻不在身邊,沒事我買花幹什麼?我最常料理的什錦燴飯又不需要花材。可是,如果她差這一束花就可以回家,我吝嗇這一點錢又有什麼意義?口袋裡多幾塊錢歐元並不會讓我顯得更有錢。「馬」的,庸俗淺薄卻又愛唱高調的人只要扯上道德、愛心這些實踐理性層面的問題,陷入天人交戰的困境似乎就是宿命。

  我努力提醒自己,在猶豫進一步惡化成為焦慮之前,得趕快找個理由離開這裡。

  只是我的腳跟打了樁似的釘在原地,臉色因無助而開始顯得蒼白,直挺挺的身軀漸漸僵硬,像矗立在廣場上那個孤獨的紀念碑,但思緒同時又像迷宮裡的老鼠,慌慌張張地找尋逃生的出口。我倒吸了一口氣,像「北海小英雄」裡鬼靈精怪的小威用食指側邊抹抹鼻尖,一會兒廣場上的大鐘整點報時,「噹」的一聲巨響剎時撞開了我一片渾沌的大腦,讓即將滅頂的我突然抓到救命的浮木:冰箱不是已經空了好幾天了?

  「對,去超級市場買菜!」

  找到逃脫理由的我頓時如釋重負,馬上振起精神「義無反顧」(其實是不敢回頭)地昂首闊步走向五十公尺外的一家超市「避難」。

  那是我到德國這麼多年,第一次買菜買得這麼眉開眼笑,心曠神怡。

  在生鮮蔬果與麵包香腸之間流連了半個小時,未來幾天的伙食算是打點好了。走出超市,準備搭地鐵回家,但我又必須得經過那個賣花的小攤子,當然很可能又會看到那個小女孩。此刻我說服自己:別怕,一束花不可能半個小時還賣不出去,說不定剛剛我前腳一離開,就有人替我解圍把花買走,小女孩或許早就收起攤子快快樂樂地回家了。我懇求上帝應許我一個圓滿的結局,並且堅信慈愛的祂不會對我脫離困境的祈求充耳不聞。

  我沿原路走向地鐵站,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我的心跳也越來越快,像是闖空門的賊得手之後提心吊膽地怕在巷口遇見被光顧的苦主。我往剛剛攤子的方向急切地尋找那個小女孩,卻又怕真的被我看到。幾步路之後,我呆住了。

  她還在。

  那最後一束玫瑰花依然靜靜地斜倚在桶子裡。都已經過了半個鐘頭,地球依然運轉,這個令我無限困窘的世界並沒有任何改變。

  最不幸的是,沒多久她的目光俘虜了我的視線,就像三十分鐘之前一樣。她的眼神非常無辜,卻也因此格外銳利,只不過深情地望了我一眼,我的左胸口就像當場被轟出一個大洞。沒有流血,也不會感到痛苦,可是你會因為失去身體內最重要的一個部分而突然頭重腳輕、一陣暈眩。

  倘若此刻她在我面前掉一滴眼淚,我沒有把握自己不會像跑完馬拉松之後虛脫的選手一樣,立刻雙腳一軟、癱倒在地。男人最大的罪惡是讓女人流淚,如果她因為我原地遲疑徬徨、不肯買花而哭泣,那麼這個禮拜天早上在教堂裡的禱告,我又會多了一條祈求上帝寬恕的罪名。

  我就是注定要買這束花。這束花就是為我留的。小女孩在這裡多站了半個小時,等的就是我。

  我跑不了了。

  刻意忽略甚至抵抗消費行為中的道德色彩而被戴上「冷酷」的高帽,代價何其沈重;愛心與所謂「私心」的拉扯往往是一場不見血的慘烈殺戮。我突然發現自己平時不買花的堅持根本就是狗屁。

  上帝真的沒有聽到我的呼求?不,祂聽到了,但也拒絕了,卻將「愛心」的明鏡高懸在我的面前,考驗我是否能遵循祂平時的教誨。於是我終於棄甲投降,因為我必須向自己證明自己是個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人。

  買花的人與其說是愛花的美麗,不如說是憐憫它不確定的未來,深怕自己不趕快買回家細心照顧,它就會枯死在熙來攘往的行人徒步區。那是一種搶救生命的高尚行動。但我買這束花救的不是花,倒像是救自己脫離自我詛咒。

  我設法穩住步伐和心跳,故做鎮靜地走向賣花的小女孩,有如認罪的嫌犯向法官打聽刑期長短般,心虛地問:這束花多少錢?

  六塊半。她充滿期待地回答,清明的眼眸頓時一亮。

  我給了她七塊,那是我身上所有的零錢。這束紅玫瑰就這樣變成了一張廉價的贖罪券。

  把花遞給我的時候,她笑得非常開心,像初春清晨溫暖的太陽。於是當下我立刻明白:我買到的不只是一束紅玫瑰,還有小女孩褪去哀愁的臉上另一朵全然綻放的香水百合。買一送一,也算是物超所值吧。

  看著她高高興興收起桶子、小椅子準備回家,我突然想起南投的小如。不知道她的鳳梨長大了沒有?

  「謝謝您,祝您週末愉快!」真心的祝願,總是充滿了快樂和希望。

  那是世上最美麗的香水百合。紅玫瑰終究會枯萎,但她會一直盛開,永不凋謝。


  圖:一百零一朵白玫瑰,非情人節特價新台幣一千九百九十九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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