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的內爆力

 

作者:陳韻琳          

  這幾天為了修養我被刑求後的身子,決定盡量擺脫電腦,去作些 一拖再拖該作沒作的事情,其中一項,就是整理我的頭髮。

  我去找的師傅,非常專業也非常昂貴,但我非常尊敬他,因為他 已經將藝匠提升為藝術,在他眼中,從裝潢到店面到燈光到他那隻剪 髮的手,到他和顧客的互動,已經融合成一體,簡而言之一句話:「 對人的瞭解和尊重。」從認識他以後,我確信當技藝登峰造極以後, 是對人的深度關懷瞭解,成為最後突破的關鍵。正如他跟我說的:「 來我這裡作徒弟,要學的是三件,其實合起來是一件:學技藝、學做 生意、學做人,但學技藝就是學做人,學生意還是學做人。」我問他 :「在你這裡,最難教也最難學的時什麼?」他說:「深度。」關於 頭髮,他反而說的很少。

  我第一次去找他時,他看著我,然後讓人幫我倒杯茶,而後,他 坐在門口一言不語,時而看我,時而對街思考。我感覺他遭逢難處, 後來他再走到我面前,我問他是不是無法掌握?他說難度很高,因為 以前的美容院的作法,破壞了我的整體感,他現在不是從零開始,而 是從負開始。

  於是我跟他說了一個故事:「米開朗基羅雕刻的大衛像,用的石 頭,是所有雕刻家都放棄的石頭,結果他用那塊石頭雕出了曠世傑作 。」他跟我笑了笑,說:「謝謝。」我想他開始掌握我了。後來他成 功了。我不再是說:「這是我喜歡的髮型。」而是說:「我喜歡這樣 的我。」

  我不會每次都找他,但我每隔一段時間都很需要去找他。剪髮時 ,我們談很多,經常談電影,有時談人生觀,包括父母與孩子,以及 對自己年老後期望的生活。

  這次,他問我有沒有去聽音樂會?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IC舉辦的 音樂會。他跟我抱怨新竹沒有像樣的場地,空間設計將聲音吸走很多 ,他夢想新竹人有那麼一天會為了已經出現的人文環境,好好重蓋一 座音樂廳戲劇廳。

  我跟他聊了一下我在IC的感想,我跟他說,其實當時台長來找我 時,我決定拒絕的,但談話十分鐘後,我義無反顧的答應了,因為我 感受到生命中的理想與熱情、執著與無悔,我一直深深被這樣的理想 性格吸引,於是我答應她主持藝文節目,一晃兩年多。「人到了四十 歲以後,還能再為理想熱情而活,是很大的福氣。」他無比同意。

  然後我跟他談到新竹縣那場呂紹嘉的音樂會,因為我坐貴賓席, 所以看得很清楚。我說:「他在貝多芬小提琴曲和布拉姆斯匈牙利舞 曲中,讓我最驚豔的,都是在休止、而後緩慢帶入音樂那幾秒鐘,音 樂進場速度稍慢,但休止時有非常驚人的情感內爆力,顯得風格獨特 ,讓我餘音繞樑。後來,當我獨自在家中再聆聽同曲CD時,我恍然大 悟,休止的情感內爆力就是呂紹嘉,當年我認識的沈默寡言的呂紹嘉 ,就是這種感覺。」

  話說回來,我對這位師傅永難忘懷的,也是我第一次走進去,他 看了我以後,對著街沈默的神情。他想要掌握比技藝多更多的東西, 那更多的部分,正是我尊敬他的原因。

[回《可愛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