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是開往東火車站嗎?」
星期四下午四點,我趕著去上論文指導教授這學期的第一堂課。上車找了位子坐定之後,上來了一個微胖的大個子,有點害羞地問坐車門旁邊的其他乘客公車要往哪裡走。廉價的黑色薄夾克跟黑長褲,眼神裡有剛到大都市人生地不熟的不安,懷裡抱著一個裝著不明弦樂器的盒子,黃棕色,像跳蚤市場上傳了幾代的古董舊家具一樣雖然不算破舊,但也已磨損、斑駁,另一隻手則拿著一張台灣的夜市裡常見的長腿塑膠圓凳,在確定自己沒有上錯車之後,他選了一個角落的位子拘謹地坐下。
那是他的謀生工具,他是個所謂的街頭音樂家。
天氣這麼好,逛街的人也很多,怎麼這麼早就「下班」?或許有其他私事,或許今天「生意」不好吧。聽口音應該是東歐來的,或許他身後還有一家子人要養,或許我跟他某年某月某日某時還曾在辦簽證的政府衙門裡擦身而過。一時無聊,四處張望,我開始天馬行空地一會兒猜想他的身世,一會兒想著等一下在課堂上見到久未謀面的老闆該準備什麼招呼用語,甚至戲謔地期待自己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會遇到令人眼睛一亮的美女同學。總之胡思亂想,百無聊賴。
突然。
「這給你,希望你一切都好。」
一張五塊錢歐元的紙幣。她把它折成四折,然後輕輕拉著大個子的手,放進他的掌心裡,再替他握起來。
那是坐在大個子對面的一位老太太。稱呼她「老太太」其實並不精確也有點不敬,因為她雖然眼角皺紋遍布、面容飽經風霜,但看起來並不特別老態龍鍾,德國人典型的棕色細髮既濃密又厚實,而且幾乎未見斑白,儘管衣著大方端莊,容易會被認為是音樂廳或是歌劇院裡常見到的「上流社會人士」,但是她跟那些愛端著香檳杯在吧台附近走來走去談笑風生、全身上下珠光寶氣的大爺大娘們有一個很大的差別:她說話的時候始終燦爛而溫暖地微笑。對,溫暖,那種笑一出現,四週的溫度都會上升,你的耳邊會有「卡農」的樂音響起,會感覺到人與人之間有意無意築起的武裝與藩籬都在她嘴角揚起之時瞬間融化。她是個體溫三十七度的太陽,散發的引力讓所有的人都樂意向她靠近,並且以她為中心,繞著她公轉。
那個微笑有一種令人堅強的致命溫柔。她給了一個衣衫素樸到簡直可稱為寒愴、在街頭辛勤討生活的窮苦人家認真面對每個日出與日落的勇氣。
靦靦的大個子一直說謝謝,這個兩個音節的德文單字夾著一種陌生卻來自心底深處的奇特腔調。他一再重複這個動詞以及同一個總是隨後接著出現的無義副詞,可能是因為事出突然的驚喜與感動而一時來不及反應,也可能是本來能掌握的字彙便不多。
他緊緊握著那張紙鈔,久久低頭不語。想些什麼呢?
「今天努力拉了一整天的琴,雖然可能技巧還是不夠好,但我自認很認真,儘管如此,收到的『善款』卻跟掌聲一樣稀鬆零落。開口朝天、空空蕩蕩的琴盒裡原本期待的是滿意的聽眾心甘情願擲下的銅板,但一天過去了,裡面裝滿的不是可以讓我餬口的賞賜,卻是城市中疏離的空氣、行人趕路的急促與害怕遲到的焦慮、尋常男人的無動於衷、端莊女人的視而不見、還有小孩眼裡骨碌碌的好奇,甚至巡邏警察的疑慮。幾枚硬幣湊起來的金額總數,甚至不如手裡這張今天唯一收到的紙鈔。唉,明天換個地方吧。」
「要演出才有賞金。但我什麼都沒做,老太太為什麼要給我錢?我應該收下嗎?可是我需要這張紙鈔啊,我該還給她嗎?」
他時而抬頭,時而望向窗外,手裡那張紙鈔怯生生地不敢多看一眼,更不用說大方收進口袋。沒多久,害羞的眼神開始有點堅持,像是放棄了其他考慮,轉而專心地在貧乏的詞彙庫裡繼續努力翻箱倒櫃,試圖找出更豐富的字眼或是變換修飾「謝謝」的副詞,甚至調整出幾個他還會的、比較複雜的新句型,以表達心裡滿得就將溢出來的感動與謝意。
無言而質樸地枯坐著,大個子似乎還是沒有辦法從喉嚨裡擠出任何聲響,但「古意」的眼神早已經告訴旁人,他確實很努力地想告訴因為好心而更顯得優雅的她,「真的非常謝謝妳」。不過年長的女士卻似乎完全能意會,她繼續看著他,對他點頭微笑。這個世界是如此地安靜,只剩下路旁公園草地裡不知名的青翠嫩芽鑽出泥土的聲音。
她那「你要好好加油喔」的祝福眼神緩緩燃燒起來,照亮了他蒼白的臉龐,餘熱甚至向外輻射,連坐在幾排位子後方的我也感受到迎面而來的一陣暖意。
我在他與她之前下車,然後隨即把身上的薄夾克脫了下來。從來沒有想到,午後十八度的煦煦春日竟然也可以這麼溫暖。穿過馬路、走進校園的那一刻,突然不再有即將見到老闆的緊張,我深呼吸一口氣,決定等一下也要給他一個微笑,輕鬆地說:老師,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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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可愛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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