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癡與書架
 

陳韻琳         


  安•法第曼(Anne Fadiman)在《愛書人的喜悅》(Ex Libris) 其中一篇章(圖書的結合)(Marrying Libraries)中曾提到,她和 丈夫本來各有自己的藏書,後來決定把二人的書架合二為一,就好比 夫妻開一個聯名銀行戶口一樣成為財產的共同擁有人,象徵著婚姻關 係的穩固、人書結合的意味。問題是,合併後她發現自己和丈夫對書 籍的分類法是不同的,「必須要從他的『英國式花園』方式和我的『 法國式花園』中,找到一個共同點。」

  巴斯班斯(Nicholas Basbanes)在《溫和的瘋狂》(A Gentle Madness)中說:「每一位藏書家都是一位講故事的人;每一種收藏 都是一種敘述。」

  我們從書架上看到藏書,看到的不是作者,而是藏書者。書籍的 擺放,是藏書者的生命歷程,它的排列只對藏書者有意義,蘊含藏書 者的回憶,是屬於他自己的世界。

            ∼∼ 出自《書的迷戀》網路與書出版社

  我其實去朋友家時,最喜歡觀賞的是書架。我從書架可以認識這 個屋子的主人。

  我知道很多人都喜歡將屋子裝潢布置到最美麗最舒適。他們屋裡 的窗簾、桌巾、柔軟的地毯、精美的壁飾....一切都是如此的精緻完 美。

  我儘管羨慕,但基於兩點原因,我會放棄這樣的裝潢布置。其一 ,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動物(以狗科貓科為主),牠們一直是將我從 複雜的人文思索中,拉回純真童心世界的原動力。其二,我不能沒有 書,而且是大量大量的書。

  人過四十,已經沒興趣跟他人比較了,因為人已老到該知道自己 是誰,自己要的是什麼,以及,該選擇怎樣的生活方式了。   我要的就是現在這個家,以及家中四面牆上的書,還有貓。他們 深深紮進我的生命史,成為我的歷史與回憶,並且繼續累增我的歷史 與回憶。

  在《書的迷戀》中有一句話說的好:「書癡由小尾轉大條,病情 由淺轉深,良性便惡性的關鍵,往往就是『入錯行』。一旦選擇以教 書為業,或甘願編輯過一生,病情加劇,勢所難免。」

  寫此話的這傢伙,沒有考慮到做網路媒體的企畫總監,是得「書 癡癌第三級」的開始。

  我的每一面牆都標示著一個階段的成長,這些成長又跟心靈小憩 的成長史有關。

  走廊有一整面牆,放置的是神哲學、思想史、政經理論方面的書 ,那是1990-1995階段的我。 現在距離那個回憶中的我,已經很遙遠 也日漸模糊了,可見那些書搖撼了我的理性思維,卻不曾搖撼心靈深 處的我。

  書房有一整面牆放的是中國文化、與60年代以後的後現代文化、 網路文化的書籍;中國文化是20年前就開始有的興趣,90年代以後, 後現代文化書籍比例越來越多,中國文化部分維持原狀,並開始涉獵 禪宗,這意味著,隨著跨入網路傳媒,我更開始著重網路文化、後現 代文化研究,也將之視為台灣文化的主體。這些書中尤其以會讓我思 考到網路人格特質的,最讓我喜愛,總會信手翻翻。

  客廳一大面牆放的都是藝術、與藝術思想史、美學研究。這是 1997階段的我,它們已經有很多都轉化成幻燈片的藝術節目,在通識 教育、社區活動、社團活動、辦公室活動等等展出。印象比較深的是 有一次在台大演講,因為廣告做的很大,台大到處貼紅布條,會場竟 然有二百人到場。還有一次是受邀在藝廊演講,那次到場的人都是經 常沈浸藝術中的人。倒也奇怪,我總是在台上一點都不緊張,是下台 跟聽眾聊天時,開始緊張。這是我的獨特自閉個性。

  可能是因為有太多機會演講,這方面的文章反而寫得少。

  前幾天剛把眾多藝術幻燈片全送給年過四十五不愛用電腦、卻喜 歡藝術的老人家了。因為我現在再接的藝文活動,會場都沒有幻燈機 這種機器。去台積電時最誇張,竟然有人問我:「什麼叫做幻燈機? 妳是指投影機嗎?」

  這一面藝術書籍的牆,每一本書,整片書架,都是無法抹去的回 憶。我相信每一個從事傳媒的人都一定有過這種經歷:就是為了媒體 的提升與轉型,晝夜匪懈矢勤矢勇,最後淚與笑渾然合一。

  客廳另一面牆就是文學了。它的歷史可悠久了,從1977直到如今 ,不少絕版書。如果說藝術是強迫自我提升下的淚與笑,文學則是我 生命底層最深的律動,它在深淵中響應攪亂,表面卻不起一絲波瀾。 因為我從頭到尾,就是個說故事與聽故事的人。這面牆是最有靈魂、 最有情感的一面牆。

  客廳還有一面牆是音樂。包括CD和音樂研究的書籍。我集中研究 音樂是在1999-2000,那時也是燒錄機面市之時,所以我有非常古董、 只有四倍數、怎麼操都不會壞的燒錄機,寶貝般收在抽屜,準備做傳 家之寶。當時研究音樂還是為了心靈小憩。做企畫總監,即使不能樣 樣專精,重要的專欄,好歹也該有點識見,才能掌握心靈小憩該有的 方向。當時我還做了很多曲目彙編,便於出外散步、來回車程上聽, 倒沒想到這些曲目彙編如今是大大貢獻了我的廣播節目。

  臥房有兩一面牆,非常恐怖的放了一大堆DVD,我才於2003年發狠 將收藏的錄影帶全送給竟然還有錄影機的某位友人,清出來的地方一 年間全被DVD佔滿。這些DVD只有我知道,為何有些DVD按導演收藏,有 些DVD按地域收藏,有些DVD按主題收藏。它將一樣的構成我的後現代 趨勢文化研究的史觀素材。

  最後則是輕薄短小的可愛溫馨書籍,當然是接了廣播節目的後遺 症。

  入廣播是入錯行後的再一次入錯行,它使不管是溫馨小品,或任 何八卦小道、沒營養的笑料....全都得一一珍藏,因為文字視覺可深 、純聽覺卻得輕薄短小;人們以文字進入思想情感,絕對比不見肢體 表情語言的純聽覺,要來的容易。

  就這樣的,這些牆上的書架構成了我、呈現了我。它的分類,是 按我的獨特方式。

  若你將我任何一面牆上的書偷偷抽下,信手插入另一面牆,我將 永遠找不到它。

  會喜歡來我家面向牆壁閒逛的,一定是同道上的人。

  這也是為什麼,我到朋友家,第一件做的事總是:「找書架」。

  班雅明說:「書籍的擺放位置會隨著個人生命的進程、成長的際 遇而有所轉變。....當藏書失去它的主人,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

  藏書失去主人,就失去它的意義,但終生藏書之人,失去書,一 樣會有失去自我之感,終究那已是他不可抹除的回憶、不可替代的生 命成長史。所以我們總會見到那些個坐擁書堆的老人,書已泛黃生蟲 ,卻不肯捨棄、甚至不肯更換新版本的執著狂熱,他其實愛的已不只 是書,而是自我的生命。

  當然也就可以想見,黃宗羲收藏畢生的書,一把火燒光以後,他 慘然淚流滿面道:「嗟乎!甚於喪我也。」沒多久,就真的真的與世 長辭了。

  我是很能體會這種感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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