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寫的「記憶七罪」這篇文章,出我意料之外的引發一些迴
響,多半都是反應到我的信箱中,很多網友對我招認我是超級大
糊塗蛋,深表同情,因此紛紛寫信安慰我,並承認他們並沒有比我好
到哪裡去。差別只是在,我把皮夾放進微波爐,他是把皮夾丟進洗衣
機裡。
心靈小憩網友榆白皮從電腦來比擬,說腦袋中「不作為之罪」,
是「記憶體不足」的現象,我覺得比擬的真是傳神妙極!但這的確反
應出來,我們都處在資訊過載的時代!
以下這篇書摘,談的一樣是跟腦袋有關之事,但我已不敢用「罪
」之幽默態度一筆帶過,因為它是極大的苦難,它使相愛夫妻儘管白
頭偕老、卻無法分享與分擔,因為其中一人已經徹底活在另一個世界
,這就是所謂的老人癡呆症。
書摘:死亡的臉(How we Die)
第五章 阿茲海默症
作者:許爾文•努蘭(Sherwin B. Nuland)
時報1995
阿茲海默症是慢慢出現徵狀的,病程會進展下去,逐步惡化。必
須藉著病史、身體檢查和實驗室檢驗來排除其他可能病因。患者會喪
失多方面的智能,包括記憶、判斷力、抽象思考及其他大腦皮質的高
級功能,並會導致人格及行為變化。簡單定義是:「智能喪失,足以
影響到社會及生活能力。」
「許多不相關的意念會快速而不間斷的交替,情緒反應越來越淡
而且不相連貫(情緒的轉換互不相關,與外界的真實事件也沒有什麼
關連),反覆發生不可理喻的行為,對剛發生過的事完全不復記憶,
對外在的感受力降低,判斷力喪失,持續不斷的動作。」
不連貫、不相關這二詞形容的十分貼切,亦即腦細胞間的聯繫出
了問題,傳遞訊息的化學物質失調。這喪失連貫性,分成記憶力減退
、失去理性、理解力喪失、喪失本能和自發性行為數個階段。
他們沒有慾望,也沒有憎惡;沒有憤怒,也沒有慈愛;他們對過
去最珍愛的事物,全然無動於衷。親友相見不會帶給他們快樂,分離
也不會感到遺憾;他們被剝奪時不會太不舒服,獲得時也只顯出一點
點快樂;周遭沒有什麼事能引起他們的興致,生命中所發生的事也都
顯得微不足道。他們對過去已經不復記憶,遑論對將來的盼望。他們
對任何事都顯得漠不關心,也沒有什麼能影響他們。雖然他們非常易
怒,但就像那些身體虛弱或心智功能障礙的人一樣,他們的憤怒都很
短暫。
幾乎所有癡呆症患者,都有某種『荒謬的習慣或激情』。有些人
不停的走來走去,好像在尋找一個永遠失落的東西,另外有些人的步
伐緩慢、步履艱難;還有些人則經年累月坐在同一個地方,或坐在床
上,或四肢攤開躺在地上,也有人不停的寫字,但只是一個字接著一
個字,中間沒什麼連貫。
在疾病的重重壓力下,有誰能夠不厭惡甚至不憎恨這個負擔?當
完整的生命大部分變成殘障,誰能不受影響?眼見自己最親愛的伴侶
被摧殘的不可理喻、日漸退化,好像變了一個人,誰還能夠克制的住
?
這個惡疾不僅打擊病人本身,同時也會波及與病人息息相關的人
,這是每個家屬都要有的心理準備。但沒有哪一種幫助,能使人從困
境中解脫出來。它只能幫助人忍受苦難,並且從折磨中稍獲喘息。每
一個家屬都會感到憤怒和沮喪,我們唯有用體諒的耳朵來傾聽,用同
情的心靈來分擔,才能挪走孤寂,減輕不當的罪惡感和自責,因為這
些感受會使人被絕望所淹沒。
每一個癡呆患者,都用他不同的方式,給那些愛他的人帶來痛苦
,而這些深受其害的人,也各自用自己的方式來支持下去。
譬如菲爾和珍妮特這對夫婦,當菲爾罹患阿茲海默症以後,珍妮
特最需要的,並非來自小組或書本上的協助,而是家人持續不斷的關
懷,以及少數至友們發自愛心的支持。
在菲爾患病的中期,他所要表達的意念和實際說出來的話常常大
不相同。雖然有些中風的病人也有這種現象,但他們通常知道自己找
不到正確的字來表達。菲爾卻沒有這種自知之明。珍妮特別記得,有
一次他們走在一起時,他突然對她大叫:「火車要誤點了,快幫幫忙
。」珍妮說她沒有看到火車,他氣憤的反駁:「你的眼睛長到哪裡去
了?你沒有看到嗎?」一面用手指著他鬆掉的鞋帶。突然間,她明白
過來:「他要我幫忙繫鞋帶,卻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知道要的是什
麼,卻找不到正確的字眼。他甚至不明白這一點。」
後來,菲爾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他不講話的時候,會有短暫的
片刻,用昔日的溫柔眼神凝視著珍妮特。有時,他會說上幾句,是他
們共同生活半個世紀中曾經說過的無數次的話。她會用那熟悉的溫柔
語調,輕聲說:「我愛你,你好美,我愛你。」每次菲爾呢喃的一說
完,就又回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如同過去的那些恩愛日子,一去不
回。
菲爾雖然不能康復,但他心裡一定還潛藏著模糊遙遠的意識,知
道她是安全、確定,可以預期的,不像外在環境那麼不能掌握、沒有
意義。「他看見我來,會跟我招招手。他並不知道我是誰,只知道我
是個會來探望他,陪他坐坐的人。」
最後,菲爾與外界的接觸和自我控制都失去了,他開始大小便失
禁,自己卻毫不知情。雖然他是完全清醒的,卻對所發生的事一無所
知。「這是使人斯文掃地的毛病,如果他有辦法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
,一定不要活了。因為他向來自負,不能忍受這種事。我真慶幸他永
遠不會知道,這是誰也無法承受的。」
生命的最後,菲爾一直走個不停,他彷彿受到驅使,去追尋一個
永遠失落了的東西。也可能事情並不是這樣。或許在他內心深處,知
道最終的結局正等在前面,他只好拼命逃開。
「我對菲爾的過世感到高興,我真的很高興他終於解脫了。我知
道他並沒有因為這個疾病受苦,也不知道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這是有
福的,我為此感謝,唯有靠著這個意念,才能支撐我度過那些年日,
但親眼見到我所深愛的人變成這個樣子,還是使我痛心疾首。菲爾死
後,我到醫院,他們問我要不要看他的遺體,我拒絕了。我不要見到
他已死的面容,這並不是為我,而是為了他的緣故。」
阿茲海默症是個無情的診斷,至終是患者和相愛的人共同走過這
個黑暗幽谷。一路上,彷彿所有的事都永遠改變了,走到死亡之際,
沒有剩下任何尊嚴,患者的人性,被疾病任意和公然的污辱。如果其
中還有什麼智慧,那便在於認識到人類的愛與忠誠,不僅能超越身體
功能的衰退,還能超越長期悲傷歲月中心靈的疲乏困倦。
[回《走過生命的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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