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傷痕
蘭亭的這塊石碑,在文革時被砸毀了,文革時代過去後,想到要修復,卻發現有些碎片是永遠的失去了,於是修復的石碑中間斷裂,成為藝術永遠的傷痕。
藝術之傷遍滿大陸。國清寺在文革時被拆的只剩空架子,也是後來按古圖重建。
傷痕不只來自文革。五四是另一個傷痕製造時代。雷峰塔在二零年代倒下,不知多少渴望文化改變的知識份子鼓掌叫好。
再往前推,每一次改朝換代,就是一次藝術文物的大破壞,遠遠上溯到秦始皇。
在華人文化的思想觀中,藝術從不曾脫離政治附以獨立的價值。當馬庫賽提出藝術作為一種社會批判的觀點時,西方藝術文學、與藝術家文學家,早已經在宗教、貴族、中產階級、平民普羅之間遊轉好久好久,依附、脫離、依附、脫離中找到最可能獨立的空間。到浪漫時期,藝術文學與藝術家文學家,甚至地位尊貴到是人類心靈的先知。
因此一二次大戰交戰的國家,都有一種默契:絕不炸藝術文物資產,他們知道戰爭是權力與領土之爭,只不過在悠悠歷史長河中渺滄海之一粟,絕沒有見證歷史文化的藝術文物這麼的偉大,沒有國家想承擔破壞藝術文物的罪名。清朝末年列強兩度入侵北京,都沒有破壞宮殿、壇廟,他們霸道至極的把歷史文物當寶貝的搶了,好好護在自己國家的博物館裡,雖說是強盜,好歹藝術文物被保存了,否則一定死於從五四到文革。唯一一次燒毀圓明園,立刻被列強爭相指責,使英法在國際丟了大臉。
二次大戰後期,因為德軍頑強抵抗,盟軍只能選擇地毯式轟炸,科隆位處工業區,是盟軍轟炸的焦點,德國再三拜託教廷,教廷再三耳提面命,盟軍再三小心翼翼的竭力避過史蹟,尤其是跟巴黎聖母院同屬哥德建築藝術見證者的科隆大教堂,但這「世界遺產之最」的科隆大教堂還是無法避免的中了子彈。戰後,不管德國多麼的窮困,他們第一優先搶救的,正是科隆大教堂。
左圖是盟軍轟炸竭力避過的科隆大教堂,哥德風格,從十三世紀開始建築,藝術觀念相傳繼承的,用五百年建完。
結果在中國,藝術文物大部分毀在自家人手裡。
因為在華人文化中,藝術文學從不曾獨立過,永遠是政治的符碼,用政治來談論文學藝術,比比皆是。現代文學跟鄉土文學的文學派系之爭,立刻演變成鄉土文學家是共產黨的政治帽子,於是鄉土文學家被關的關了,從政的從政了,堅持藝術獨立繼續寫下去的實在很少。三十年風水輪流轉,政治符碼也隨之轉換,現在是華視的負責人一換顏色,立刻歌仔戲就倒了楣,而後詩詞也成為符碼,在教科書討論中遭了殃。泛政治化一元論,成為華人文化中永遠揮不走的刃,繼續製造著藝術的傷。
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好好的就藝術談藝術,就文學談文學,讓美的感動,心靈的感動,擁有屬於它自己的力量,難道我們不相信這種感動,是擁有提升擁有超越的力度的?非得要將它貶抑成為政治的附庸嗎?
神聖時空
雁盪山,是火山爆發的熔漿堆積而成的山,成形於幾千萬年前,在人類還沒有歷史文化時,已經存在,在人類因政治戰爭毀掉見證歷史文化的藝術文物後,它還在。
我喜歡歷史文化是因為我喜歡時間。在神木前,感受1500年的時間寂靜的在大自然中溜走,在古老教堂中,感受1000年在建築中留下的滄桑,人便恍惚了,心靈彷彿就在時光隧道中漫遊,忽而往前、不時往後。所以我一直有著「神聖時間」的概念。
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將歷史文化當成了「神聖時間」。看著古文明,諸如金字塔、馬雅城,就油然生出一種敬虔之心。我猜,這樣的感覺絕對不只是我有,電影「法櫃奇兵」系列、「古墓奇兵」系列,或者暢銷書「達文西密碼」,當中都有對古文明的狂熱,彷彿偷走了它,便偷到了神聖的時間,擁有萬夫莫敵的魔法。
黑格爾在「我思故我在」的哲學脈絡中,引進了歷史:對真知的認識是需要透過歷史的,正反合、正反合、正反合....,人們永遠不能對現時的知識有「真理」的把握,它永遠需要等待正反合的辯證,當「歷史辯證法」一詞出現,也賦予「歷史」至高無上的地位。
但歷史配嗎?
二十世紀以前,「時間」「空間」是完全不同的範疇,「時間」,是人文歷史的事,「空間」,是自然科學的事。愛因斯坦將「時空」合一了,時空是要並置談論的,不能分屬兩個範疇。愛因斯坦將自然推向浩瀚宇宙最遠最遠處,不能實驗、不能觀察、不能經驗,只能計算與想像。愛因斯坦又將時間拉了進來,在這麼浩瀚的宇宙中那最遠最遠處,時間在空間內,空間在時間內。
於是出現了哲學家海德格,在他的「存在與時間」哲思中,時間比歷史文化浩瀚的太多太多了,存在,也不再是幾何空間中,用邏輯思辯可論證而得的知識。於是海德格採用老師胡賽爾的現象學方法,以近似散文詩的書寫,談論「此在」——就是我們現在所置身之處,由「此在」開始向浩瀚的「存在與時間」追問。存在與時間既如此浩瀚不可能由有限的人來談論,那麼,追問至少可以稍稍的接近。
海德格的「我在,故我思」,是對傳統邏輯思辯哲學「我思,故我在」的叛離,「我煩,故我在」,是讓自己從置身之處,最焦慮煩惱恐懼之處,開始追問生命,那最不想跟人談的、最想迴避去想的,是追問生命的起點。
我很感嘆「時間」引入、時空並置後,對科學、對哲學帶來的震盪。「時間之神聖感」是普遍存在的一種情懷,但我追問到「歷史文化」,便停在它面前了,這使我對歷史文化產生出這麼多的愛恨糾結大疑大惑,總是有著恨鐵不成鋼的心情,歷史文化何其無辜,它們仍只是小小的時間,它們根本不是答案。
看完「蘭亭」的裂碑,又站在雁蕩山前,我突然醒覺到,我已經背叛了我鍾愛的歷史與文化,它們不再神聖如前,它們不再浩瀚如前,我需要站在歷史文化的「此在」,繼續向前追問著「存在」。
另一種神聖
赴大陸,有幾天跟一個老媽媽住一間房。我第一天就知道她是一個基督徒,因為她很喜歡嘆著:「喔,主耶穌!」她臉圓圓的,眼瞇瞇的,很可愛。但她一開始想要跟兒子一齊住,她說:「我得照顧我兒子。」
我看看她兒子,頭髮也已斑白了。
導遊說:「你兒子太大了,不需要媽媽了啊。」
於是她跟我住一起了。
晚上很多人喜歡去逛街,我都不,我買了黃酒,在房裡躺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品酒。
第一天晚上,老太太的兒子至少二十次敲房門,大喊:「媽!媽!」
我想老太太行動不俐落,還是由我開門吧,因此我掀被起床,去開門。她兒子進來,旁若無人、無視於我的存在,直衝到老太太床邊。
但折騰二十次,看書一半,掀被起床,也實在有點煩。
終於老太太睡了,他也不再敲門了。可第二天清晨,他又敲門了,問:「媽!媽!今天我該穿什麼衣服阿?」
第二天晚上,我再幾度起床為門外那位喚「媽」的中年男人開門後,我終於決定,我要去瞭解,只有瞭解才能諒解。
於是老媽媽跟我說了她和她兒子的故事。
兒子大學時就怪怪的,當兵時,精神分裂第一次發作,以後陸續發作,承受不了任何壓力,因此,老太太讓他另一個開公司的兒子,為這個精神分裂發作的哥哥安插只需part-time工作的職務。
老太太曾經開百貨公司,家中很有錢,已移民加拿大了,但就在那幾年,先是先生血癌過世,而後兒子精神分裂發作,她決定回台灣,照顧這個連人際關係都退化到零分的兒子。
老太太跟我說:「兒子會問我,為什麼其他兄弟都好好的,就他生這病?上帝對他不好。我說:『你是最有福氣的,人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一無所有,反而沒有重擔牽累。』兒子還會急慌慌的問我:『媽,妳死了,我怎麼辦?』我就說:『靠上帝阿,媽媽算什麼,上帝最大。』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為他預備著,預備著我死後他能不靠兄弟,靠自己有尊嚴的活著。」
老太太早睡。等她睡著,我想著,當她真要離開人世,跟這個每天離不開母親的、頭髮都斑白的兒子遺言說:「上帝最大,靠上帝!」她的信仰需要多真誠,信心需要多堅定,心靈需要多單純。
我再也不會煩惱每晚二十次為喊媽的兒子開門了。次日,當我看這對頭髮全白與頭髮花白的母子,穿著杭州 T
恤母子裝,在街頭手牽手散步,我甚至感動莫名,因為我感受到另一種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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