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大早知道小豪車禍的消息,很嚴重,似乎已經讓人沒有機會和他說
再見。「肝臟破裂合併腹腔出血、肋骨骨折、四肢表面外傷、......」在醫院中
見到醫師做出這樣的初步診斷。
一群同窗們焦急地在手術室外議論紛紛,說當時卡車是怎樣停放,小豪可能
沒睡好而煞車不及,又可能是卡車倒車過猛,沒看到後方來車,......。大家七
嘴八舌地描述小豪如何被撞、又怎樣輾轉送進醫院、起初昏迷不醒後來又是如何
如何的急救,每個人口沫橫飛地報告著自己在整件意外中看到了什麼、做了些什
麼,記車號、報警、叫救護車、通知家屬、......,而一旁那肇事司機則一臉無
辜地向警察申辯事發時的狀況,還頻頻探詢自己究竟會負擔多少刑責與醫藥費。
我想起了小豪被送進手術室前對我說:「肝切掉還會再長,不要緊!」以及對他
奶奶一句微弱的安慰:「奶奶,別擔心。」其實我很想問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
多嚴重?他知道他很可能會當場死在手術檯上嗎?
五個小時過去了,手術室外的人群漸漸地安靜了下來,而隨著醫生一次次的
病危通知,大家似乎漸漸地陷入了一種沈思、一種憂愁、一種無助,你能想向三
十幾個人同時坐在一起發呆的場面嗎?就像電影上演的一樣,手術室的門一開,
便擁上一雙雙焦急與恐懼的眼睛,醫生反身拂袖而去後,大家又等著下一次的開
門。令我想起聖經中記載的那個希望與失望之池--畢士大,多少人引頷等待一年
一次的機會在天使攪動池水時能第一個跳入池中得到痊癒,一年年過去了,希望
越來越少而失望卻越來越多。
門又開了,這次出來的不是醫生而是躺在床上全身插滿軟管的小豪,大家蜂
擁而上,似要一睹巨星風采般地擠向這輸了近萬c.c.鮮血與24袋白血球所換來的
生命,家屬的哭聲,眾人的腳步聲,吊著的瓶瓶罐罐發出的碰撞聲,陪伴著昨日
還生龍活虎的小豪走向加護病房。砰!的一聲門關了,我們和許多細菌一樣又被
隔在號稱無菌的加護病房外。那裡面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在場沒有一個人知道
,躺著進去的小豪是代表著安全了?來是表示更加危險?進了那扇門之後的他,
離「死亡」更近些?還是將走出死亡?所有站著的人,臉上都寫滿了類似的問號
。直到我們獲准進入時才約略地明白一些......
在古希臘,「血」代表著生命,戰士出征前要喝下敵人的鮮血來表示已征服
了敵人的生命。而我眼前的小豪,因為內出血不止的緣故所以不斷地在輸血,地
上卻也同時放著一個瓶子承接他體內不斷被抽吸出來的污血,我不禁懷疑,他仍
是生命嗎?或只是承載著血液的軀殼?在鮮血一進一出中間,其所供養與維持的
是生命抑或肉體?心電圖上的脈波告訴我他是「活」的,血壓計的數字告訴我他
尚具有一些生理現象,呼吸器的起伏讓我「感覺」小豪跟我的肺在做著一樣的事
,但我們真的「一樣」嗎?一些生理參數絕不能代表這站在小豪面前的我,但現
在它們似乎完全代表也掌握了躺在我面前的小豪。死亡啊!你在那裡?你為何居
然隱藏在這些代表了「生命」的數字裡呢?
有一次我去看小豪時,他哭了,那時他正遭受嚴重的感染,終日高燒不退,
絕望充塞在他心裡,我第一次覺得死亡離我這麼近,不是因為小豪那垂垂將死的
模樣,而是因為小豪的眼淚,我看見當生命遇見另一個生命時所發出的共鳴與迴
響,眼角的幾滴淚水,完全暴露了死亡原來如此脆弱,脆弱到我幾乎輕易地就可
以觸到它、打碎它,淚光中我見著了生命,遠勝過電子螢幕上的數字、儀表上的
指針;死亡利用忽高忽低的數據向小豪招手,但生命卻透過一滴淚珠輕輕地告訴
它:「I am still here!」。生命本身似乎毫不在乎死亡的存在,對生命而言,
其存在的目的根本不在於防止死亡,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何其寬闊呢?而死亡卻始
終只是消極地在乞求生命結束。
現在的小豪,已經是個哲學研究所的學生了;今夏,小豪在台東的山上陪著
原住民孩子們共度了個愉快的暑假,他腦中還計畫著要去環島旅行、有一天還想
征服玉山、......。死亡啊!你現在在那裡呢?當有一天小豪真的征服了玉山之
後,你又征服了誰呢?小豪的身體如今仍有些許孱弱,但死亡卻早不知躲去了何
方。有一天我問小豪:「當時的你,怕死嗎?」他肯定地點點頭承認當時他的確
怕死,甚至怕到想求死;我再問他那現在呢?他若有所思後嚴肅地搖搖頭說:「
不怕了,不是因為我現在很健康,而是我深深瞭解我的生命原本就凌駕在在死亡
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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