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東方主義》與殖民話語分析
一般認為,薩伊德的《東方主義》代表了後殖民批評的第一階段。此書籍
中關注的是殖民意義的話語生產與文本生產(the discursive and textual
production of colonial meanings),揭示殖民霸權與知識生產的相互鞏固
關係,其方法則屬於「殖民話語分析」(colonial discursive analysis)。
《東方主義》出版以後引起了巨大迴響。史碧娃克認為這是後殖民批評的
「奠基之作」,透過它,「邊緣性」本身在西方學術界獲得了一個學術地位。
同時也有人談論《東方主義》在第三世界國家學術界的價值與意義。這些讚美
都證實了《東方主義》對於西方與第三世界知識/思想界的巨大衝擊與影響。
《東方主義》是致力於用話語分析方法系統揭示回教世界、中東以及「東方」
與歐美帝國主義世界之間歷史形成的不平等關係的第一部專著。當然也有批評
者認為此書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對於帝國主義暴力與帝國主義過程的批判分
析,是一個早就確立的傳統,它與殖民主義的歷史一樣古老。那麼,《東方主
義》的特殊貢獻到底是什麼?他它何種特殊的方式診斷西方的知識─權力意志
?
事實上,《東方主義》批判與分析的是作為一種認識論態度與文化態度的
帝國主義(或殖民主義)。這種態度又是與實際的政治、經濟統治聯繫在一起
。因而《東方主義》的獨特意義在於它是第一本揭開帝國主義的意識型態外衣
的著作,就此而言,它對於反殖民事業的特殊貢獻就是:它對殖民知識與殖民
權力之間的相互關係進行了艱苦而卓越的探索。它假設東方主義─對於東方的
研究、教學與書寫的知識工程─一直是歐洲在東方進行的帝國主義活動的認識
論誘因與認知伴隨物。
薩伊德所說的「東方主義」主要是指一套西方人所建構的關於東方的認知
與話語系統。薩伊德把傅柯關於話語與權力的理論用於分析西方自殖民時代以
來關於東方的知識,指出在東方主義這套話語系統中,東方被置於西方文化的
權力話語之下,也就是說,東方在「東方主義」的話語-權力網絡中被「他者
」化了,成為被批判、被研究、被描寫的對象。這種話語的基本操作模式是一
整套的二元對立模式:東方主義視野中的東方總是那落後原始、荒誕無稽、神
秘奇詭,而西方則是理性、進步、科學、文明的象徵。
當然嚴格地來說,薩伊德的「東方主義」涵義比上面所概括的要複雜些。
在《東方主義》導言中區分了三種「東方主義」,並指出他們是相互依存的。
首先是作為一種學術統與一系列學術機構的東方主義。在這個意義上,包括了
任何教授、書寫與研究東方的人;其次是一般意義上的東方主義,它是「以『
東方』與『西方』之間所做的一種本體論與認識論的區別為基礎」的思維方式
。因而非常多的作家、詩人、小說家等等都是這個意義上的東方主義者。第三
個意義上的東方主義具有更明確地歷史與物質規定性。這種東方主義是指透過
建構東方的陳述,把關於東方的視點權威化,描述它、講授它、定位它並進而
統治它的一整套話語系統及其協作機構。以致於「任何一個書寫或作用於東方
的人,如果不接受東方主義所強加於思想與行為的限制,就不能書寫或作用於
東方。」也因如此,這個被建構的「東方」就不可能是真正的東方。
從知識的角度上來看,這樣的論點有可能是政治性的嗎?薩伊德認為,沒
有人能發明一種方法使學者能與生活環境分開,他作為一個社會成員的活動與
其學術活動必定是無法分離的。因此從根本上來說,人文知識依然是政治性的。
但是揭示西方關於東方的知識建構性質顯然並不是薩伊德的主要目的。如
果得出的結論說「東方」本質上只是一種觀念或沒有相應現實支持的知識建構
,這就大錯特錯了。觀念、文化、歷史若不聯繫背後的現實權力關係,就不能
的到認真的理解。東方與西方從根本上而言是一種權力關係、支配與被支配的
關係。薩伊德反覆申述的中心思想就是:話語的支配權力不是孤立的,而是與
其他權力處於千絲萬縷的聯繫中。因此東方主義並不是一個自然地理方面的事
實,東方式西方的建構物。它不是什麼露骨的政治權力直接對應的話語,是透
過政治權力、文化權力、道德權力、知識權力等的複雜交換而形成的。於此,
薩伊德引用的葛蘭西的「文化霸權」(hegemony)。東方主義就是這樣的一種
文化霸權。它的影響並不透過暴力統治強加於人,而是透過葛蘭西所謂的積極
贊同(consent)而起作用。由於這樣的觀念強而有力,更有可能剝奪一個具
獨立思考能力的思想家獨立自由地看待事物的可能性。
二、心得
《東方主義》出版了以後雖然獲得巨大迴響,也為薩伊德贏得了巨大的聲
譽,使之成為西方學術界的明星人物;但同時也遭致激烈的批評。其中最主要
的批評是其中薩伊德在援引後結構主義者傅柯理論時所出現的矛盾情節。也就
是說,當薩伊德說東方主義歪曲了回教世界或整個東方世界時,他所隱含的前
提是:存在著一個真正的客觀對象─東方或回教世界;但同時,他又經常引用
傅柯等激進的後結構主義者觀點,斷言世界上沒有任何客觀的知識與知識對象
,任何知識與知識對象都是認知主體建構與創造的。任何知識,尤其涉及異類
的知識,都必然是一種歪曲與建構。所以批評者說「東方主義的非真實性問題
並沒有得到任何真實性的答案。」
由於薩伊德的後結構主義立場,他不可能在批評東方主義的同時把真實地
再現東方的特權賦予自己。同時又有批評者批評其批判東方主義的立足點何在
?他能夠用什麼樣的東方去取代東方主義的東方呢?如果薩伊德的命題─任何
知識都只能是一種政治知識,那麼,「某種形式的東方主義不僅是我們所有的
,也是我們所能有的一切」。
針對這些批評我則認為不盡如此,首先就批評者說「東方主義的非真實性
問題並沒有得到任何真實性的答案。」來看,我們可以這麼想:為什麼我們一
定要有一個答案?是的,薩伊德在《東方主義》就有明確的說,他並不是在尋
找東方主義的替代物。他只是從各個角度攻擊東方主義話語。也就是說,對「
東方主義」而言,我們增加了思考的方向,同時增加了自省的能力。我們將因
此較以前不容易受「東方主義」的宰制、支配,也許我們無法拒絕使用東方主
義或東方的概念,相對地我們提高了警覺性,我認為這樣的貢獻並不比找到一
個新的東方主義替代物(答案)來的少。
再者,有批評者提到薩伊德的矛盾性。在這樣的矛盾性下,我仍然認為薩
伊德提出的觀點的價值並不在於能否再現東方的真面目,而在於他將這樣的矛
盾赤裸裸地展現在我們面前。因為過往的東方主義論述,正是將這種矛盾隱藏
起來、視而不見,循著一種霸權式的態度將之建構而成,而其隱晦不明的前提
則是「只有一個唯一的真相,(倘有其他異議)東方主義就是真相」。今天的
薩伊德則是拆穿了其中的弔詭處,展現了其中矛盾的特質。如果說真要找答案
,這並不是薩伊德在《東方主義》中所要作的。
對於其他非得得到一個答案的人來說,可能會大失所望,不過我倒是建議
這樣的人可以想想為什麼非得得到一個答案不可。而不是這將答案暫時擱置在
時空中,靜靜地觀察,事實的真相可能會是什麼?──答案是會隨著時空而改
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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