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攝、歷程和境界開顯
- 唐力權場有哲學述評

作者:林子超                

內容摘要:完整的闡述唐力權的場有哲學,包括:1.「場有」本質 2. 比較哲學 3. 生命哲學

作者的話:

  這篇讀書報告的初稿在今年初便已完成,是我有關「場有哲學」的第二篇報告。唐力權先生是美籍華人,美國美田大學哲學系教授,其所開創的「場有哲學」,10年前曾在中國大陸學界刮起一陣小旋風,光是武漢大學在1995年三至五月便舉辦了六場相關的學術研討會。台灣的哲學雜誌第13期(1995年七月)也以之為主題論述之一,收錄了四篇論文,其中三篇來自武漢大學,只有本文作者(當時)是吉林大學哲學系助教,但卻是最能完整、有系統的介紹所謂「場有哲學」的一篇,因此推薦給「華山練劍」的讀者。

   唐氏「場有哲學」的主要著作有「蘊徼論:場有經驗的本質」和「周易與懷德海之間」等,高雄還找不到這些書。有關的論文除上述四篇之外,哲學雜誌第5期(1993年六月)有一篇唐氏親撰的「超切之道與中西哲學−場有哲學縱橫談」,更能了解原創者的理念脈絡。此外在網路上也找到幾篇,當然仍都是大陸的作品。

   所謂「場有」,強調的是「場中之有,依場而有,即場即有」,說明「有」是依存於「場」,沒有個別獨立的「有」。在這裡「場」指的是一種宇宙萬事萬物的關係網,「有」便是「存有」。場有哲學基本上否認存有的實體概念,而以與「場」(週遭環境)的相對相關性,作為事物的「存有本性」(所謂「實體」,並非只是物質,也包括精神、理念)。然而正如武漢大學吳根友先生的質疑,唐氏過分強調「場」,相對貶抑「有」,隱約有「關係決定論」的影子。吳氏認為世界既是一「場有」,同時也是「有之場」,是萬有構成的場。換句話說,「場有哲學」完全否定事物的實體性,但吳氏則認為事物的關係性固然重要,卻不能因此全然抹煞其實體性的可能。

   唐氏的「場有」概念主要源自於周易與懷德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又譯懷海德),此外,近代科學,尤其是相對論顛覆時空絕對性及量子物理的「潛在實在觀」,應該也是其「非實體」思想的淵源之一。此點武漢大學桂起權教授在「場有哲學與場有辯證法 」一文中有深入的探討。除了近代物理之外,桂文也提到了「場有哲學」與傳統化學及系統科學的密切關係。另外毛建軍先生(資歷不詳,但看名字就知道來自中國大陸)在「場有哲學的數學原理」一文中以數學模式來探討場有,建立了所謂的「場有方程式」,顯示了學界(至少在大陸)對聯結「場有哲學」與數理科學的興趣。毛文的「數學原理」建立在四項假設上:「1.世界是事件的集合。2.任何事件依一定的條件、關係和環境而存在。3.事件在本質上都是概然(概率)性的,必然性只是概然性的極限情况。4.事件在本質上都是波動性的,非波動性只是波動性的極限情况。」這些完全是近代物理的概念,可能已超出唐氏「場有」的範圍了。

  「場有哲學」的「關係論」、「歷程論」和懷德海的「過程(Process)哲學」(又繙「進程」)由於系出同門,其理念當然是十分近似。「進程哲學」後來發展成「進程神學」,其「萬有在神論(Panentheism)」的神觀向來受到主流教會質疑。而「場有哲學」的神觀呢?在「哲學縱橫談」一文中,唐氏說:「這個宇宙就是一個”權能的場有”。有什麼東西可以存在於”權能場有”之外呢?沒有!」「一個整體的存在,其實就只是一個”權能場有” 而已」「上帝…只是權能場有的絕對化而已。」兩個「而已」反映了唐氏的上帝觀基本上缺少超越性,也不是關注的重點,反而不如「進程神學」在這方面討論的深刻。不過作為絕對化的的權能場有,上帝仍是永恆無限而絕對無斷的「蘊徼真元」,與「不斷而斷/斷而不斷」的「造化流行」(萬物的變化運作)顯然有別。所以唐氏的上帝觀其實還是有「萬有在神論」的影子,並不同於「泛神論(Pantheism)」。

  「場有」概念的另一個淵源是易經,所謂「斷而不斷」便是出自八卦的「斷−−」「不斷―」符號。唐氏認為中國哲學和印度、西方哲學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前者將「斷而不斷」當作存有的真實,後二者卻視之為問題。武漢大學郭齊勇教授在「從場有哲學的視域看中國哲學的特性」一文中說:「從易學的觀點來看,一切事物都在大化流行之中,整個宇宙是一個變動不居、生生不息的過程。氣的世界,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由此可以看出萬物的變化。運動變化的根源,就在於陰陽二氣的相反相成。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周易·系辭上傳》)……《易傳》以陰陽二氣的對立、交感作為宇宙萬物運動變化的根源和規律,即所謂“天地絪縕,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周易·系辭下傳》)。……《易傳》講“精氣為物,遊魂為變”,“天地之大德曰生”。中國哲學在一定意義上是生命哲學,具有泛生論、泛心論、泛神論、泛靈論的傾向,但又絕不是其中的一種。」從這段說明,讀者可以更明白「周易」與「場有」的關係。簡言之,周易的世界是「永恆變動、大化流行、連續的、生生不已的生命發展過程。天地萬物之間是有機聯繫、相互關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整體,強調整體的動態平衡與和諧」−這,也就是「場有哲學」。

   「場有哲學」的第二個特色是比較哲學,也就是西方、印度和中國思想的比較,唐氏稱之為動印、寂印、易印文明。比較的基礎是所謂的六覺,唐氏以此涵蓋所有覺性,並據以指出三大文明各有所偏。值得注意的是,中國文明在西方和印度文明之間的角色:從偏覺爭衡、意識心態的層面比較,易印文明之斷而不斷−同融心態,介於動印、寂印文明之斷而又斷−異隔與絕對無斷−同獨心態之間;從理性生命、智慧型態和理性道術的層面比較,易印文明之仁性衝動−感通直覺−中和術,則獨立於動印、寂印文明之知性衝動−控制型−邏輯因明之上(因明Hetuvidya,佛教五明之一,是一種推理論證之術,相當於西方的邏輯學。邏輯的三段論法是思維的法式,因明的三支作法則是辯論的法式。)。西方和印度文明雖然有外向/內向、感異/感同的對立,但本質上仍都屬於知性衝動的控制型態,是同一層次的對立;而中國文明卻是不同層次的格局。從這裡可以看出,唐氏雖然宣稱三大文明各有所偏,事實上還是較為欣賞中國文明。

   生命哲學是場有哲學的實踐,也是最有意思的一部分。相對於中國傳統哲學由價值論走向本體論,場有哲學則是採用西方哲學由本體論走向價值論的道路,生命哲學因此放在其整體架構的最後。在根身性相學中,唐氏認為泰古人類透過身體的直立和彎曲,體驗出「斷」與「不斷」的真理,並以身體的三度空間座標來解釋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應是相當獨到的見解。在人性論中,唐氏提出了「良知」與「愛羅」(按:eros在唐氏的定義不只是愛欲,而是更廣的「自體性衝動」−包括對一切美善事物的嚮往和追求)的「仁材兩極」觀念,更是獨具創見。唐氏認為西方文化無論是阿波羅的清明理性或戴奧尼索斯的愛欲本能(按:阿波羅/戴奧尼索斯,此種詮釋出自尼采「悲劇的誕生」),都只是「愛羅心性」之一部分,即使二者兼備,仍只得算為「半邊人性論」;相對的,中國傳統哲學以「仁性」為主體,成就「良知」而虧負「愛羅」,也是「半邊人性論」。唐氏認為人性中先驗的具有「仁性關懷」和「愛羅驚異」兩種特性,而週全的人性觀應是「仁材並建」。這樣的觀點看似中立,但吳根友先生在「緣命復性,超切中道」一文中指出,場有哲學最終追尋的,乃是一種「圓融周遍的太和境界」,這似乎暗示了唐氏的價值傾向,多少還是較偏於「斷而不斷」的仁性感通。吳氏也指出,場有的生命哲學具有個人主義的本質,帶著仁材二元對抗的「莊悲意識」。所謂「莊悲意識」,按吳氏說法,有別於希臘的悲劇精神,是「既不失理性的莊嚴,又帶有某種理想主義流浪的無奈;悲而不壯,現實又不與世俗妥協」。「悲」,是因為生命需付代價,如唐氏言:「只要有生命一天,就會有仁性與材執的對抗,就會有生命的無明、邪惡與苦惱。」「生命是有代價的,生命本身不就是一犧牲祭儀麼?以苦惱的代價來換取生命的延續與充擴正是公道原理在生命層次最高的表現。」公道原理要求生命透過「克犧結構」(「克犧結構」一詞,可能擷自尼采的「自克」主張。唐氏在「尼采的透視主義與後現代思想」一文中指出,尼采的主要思想中有一樣是「化自我為己有」−主體透過自克自強的轉化,能成為真實的自我)在不公道中求公道,這樣的奮鬥必然帶著些許悲愴和蒼涼。「不壯」,是因為這場奮鬥並非註定失敗,不是薛西弗斯式的無奈命運。所以相對於希臘的悲壯意識,場有的生命哲學毋寧是較樂觀的。

   如果說希臘的人性論結論是悲壯意識,場有哲學是莊悲,那麼基督教呢?保羅不是也說「我真是苦啊!誰能救我脫離這取死的身體呢?」可見基督教人性論中也有「悲」的成分,但保羅接著說「感謝神,靠著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就能脫離了。」,最後的結論卻是絕對的樂觀。比較三者的樂觀程度,顯然基督教>場有哲學>希臘的悲劇精神。

   唐氏在比較西方哲學時,對基督教思想基本上依循傳統的刻板看法,並未特別認真處理。也就是說基督教代表了道德、理性的阿波羅形象,壓抑人性本能,追求logos的理性道術;是自體性的追求,缺乏互體性的關懷。如果說尼采是以戴奧尼索斯的狂妄來反對阿波羅所代表的基督教,那麼唐氏更進一步提出「仁性關懷」來凸顯二者的不足;如果「愛羅心性」只是「半邊人性論」,那麼基督教更只是四分之一或最多三分之一的人性論了。然而我們也可以說,這種對基督教的傳統看法同樣是「半邊基督教」,只看見它的道德理性,卻不知道Logos是活的生命之道,不是冰冷空泛的道理;只看見它強調個人信仰,卻不知道「教會」是有機的生命體,不是單純的社群組織。可以說,基督教的「生命論」反駁了「壓抑人性本能」的指控,「教會觀」則是回應了「缺乏互體性關懷」的質疑。

   或許由於百年來受壓迫後的反彈,近代中國哲學發展始終擺脫不了尊中抑西,執其一端的民族文化中心論思想。唐氏的場有哲學突破了狹隘民族自尊心,強調不同文化發展的多元格局。然而在西方傳統的「愛羅心性」之外突出中國專有的「仁性關懷」,雖不至於尊中抑西,但至少也是揚中齊西,脫不了民族文化的驕傲感情。只是這畢竟還缺少歷史的實存分析,唐氏的創見,會不會和孫中山的五權分立理論一樣,為了表現中國傳統的特色,硬加上不符實際的一些「中華本色」,就需要更進一步來驗證了。無論如何,場有哲學開創了中西思想會通的另一條新的進路,仍是值得我們重視的。

  
 

「涵攝、歷程和境界開顯唐力權場有哲學述評」

作者:宋繼杰(吉林大學哲學系)

出處:哲學雜誌第13期(July 1995 

唐力權場有哲學的三大貢獻:

1.      以「場有」超越「實體」觀念

2.      比較哲學

3.      生命哲學

 壹、場有哲學本質

一、「場有」概念的形成及其含義

1.「場(Field)」的意義:

(1)「場」的概念最早是由科學家法拉第提出,他把磁力在空間中的分佈變化狀況稱為磁場,帶電粒子周圍電力線的分佈變化狀況稱為電場。因此「場」的初期概念包括連續性的空間、力量和方向三要素,後來物理學的發展,「場」不僅包含空間,也可以包含時間甚至更多維度的空間。一般自然科學常見的「場」還有「流場」、「應力場」、「重力場」、「量子場」等。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將重力場視為時空的扭曲,換句話說時空並不是獨立的,而是會受到所有具重量物質的影響;另一方面,「重力場」固然是因物質而生,卻可以不依存於創造它們的物質而自存。

(2)除了物理學外,心理學中的格式塔(完形)理論也是建立在「場」的概念上。

(3)「場有」的「場」,是指「事物的相對相關性和為此相對相關性所依據的根源所在」。換句話說,「場」就是事物所存在的一個複雜、動態的關係網。 

2.「場有」概念的形成:周易與懷德海對西方傳統哲學的批判

(1)簡單位置:牛頓的物質觀念,在時間、空間中一定佔有一個固定的位置(坐標),而與其他位置無關;休謨進一步將「印象」具體化,賦予類似物質的簡單位置觀念。懷德海批判這種固定、瞬間的簡單位置觀念,並不是人們的自然經驗,而是一種抽象的概念。把抽象當作具體,是一種「具體性誤置的謬誤」。

(2)實體概念:亞里斯多德首先提出了「實體」的概念,笛卡兒進一步發展為物質實體和精神實體。物質實體在空間中有簡單位置,精神實體在時間中有簡單位置(休謨稱為「印象」)。懷德海批判這種實體概念,並不存在現實經驗中。現實經驗的終極要素是「事件」,實體不過是一連串事件的抽象組合。後期懷德海以「現實存有」取代實體作為宇宙的終極要素,它是以「存在的最完全意義」而存在的事物,既是現實的,又是潛在的;既是因,又是果;既是主,又是客;既是生滅,又是永恆;既是實在,又是現象;既是全體,又是部分;既是過去,又是現在;既是時間的,又是超時間的。

(3)懷德海以「現實存有」為終極要素,這是「場」的本體論,是一種「機體哲學」,又是「創造哲學」,有機創生作用與「現實存有」的「超切」(既超越又內在)關係構成了宇宙的真實圖像。這與「周易」的「有機自然主義」或「有機過程論」可以說是殊途同歸,二者都是「場有」概念的根源。 

3.「場有」概念的含義

(1)「場有」就是「場中之有,依場而有,即場即有」,一切事物都是屬於場中之有,是依存於「場」而有,而場本身也是有,有則是本於場。事物的「存有本性」乃在於其與「場」(週遭環境)的相對相關性,此相對相關性不僅決定了事物的「存有本性」,基本上它就是「存有本性」。

(2)「實體主義」把事物設想為完全孤立自存的東西,導致事物的自我封閉和僵化,「場有」的概念則相反,是開放而動態的。對於人來說,所面臨的不再是一個可以將其與自己對立、分離的實在,而是圍繞和支配他的事物之間的一種直接關係。人不是一個「絕對旁觀者」,而是置身於將其包圍、限制或他所關心、牽掛的「場有」的「場有者」。 

二、「場有哲學」體系的基本框架

場有「是一個互相涵攝的真實,一個虛機了斷的真實,一個境界開顯的真實」,「互相涵攝是場有的實質/超切義,虛機了斷是場有的造化/歷程義,境界開顯是場有的處境/開顯義」,此三者構成場有哲學的蘊徼三義:「蘊構格局」、「造化流行」和「境界開顯」,亦即場有哲學可區分為三個內在關聯的部分「關係論」、「歷程論」、「意義論」。

1.「關係論」:

(1)       從「關係」角度考察事物是「場有哲學」之異於「實體哲學」的最本質所在。事物既相關相對,就必有一個互相涵攝的「超切」關係。所謂「互相涵攝」就是互為限制、互為條件的意思。

(2)       基本的涵攝關係有結構與勢用(功能)、內延與外延(空間的相關相對)、前延與後延(時間的相關相對),及理數(抽象原則)、事數(具體表現)、象數(混成關係)間的涵攝等。

(3)       「場有哲學」的形上學,即是把世界看作處於永恆相對相關的活動之網中,是一強調聯繫的「關係學」。存有的本質在於「關係」,而「關係」是受整個宇宙大網影響而不斷變動的,因此沒有絕對的「物自身」或「實體」,這與「周易」的「生生不息之流」和懷德海的「過程哲學」的精義相近,而與「實體主義」迥然有別。

2.「歷程論」:

(1)       希臘哲學中,赫拉克里特斯認為萬物都是流動變化的,世上無不變之物,承認「變」而否認「不變」;帕梅尼德斯則相反,認為「不變」是常態,世上無真正變化,變化是感官幻象,是「非存在」。此後哲學家試圖調和二者在存有本性中,但「在萬變中求不變」仍是西方傳統形上學的終極關切。

(2)       懷德海以摒棄「在萬變中求不變」的思維方式為其哲學的根本任務,主張「歷程」乃是「現實存有」的存在本性。

(3)       「場有哲學」主張「場有」與「歷程」相互預設,「場有」的存在是由它的「歷程」或「生成」構成的。生成的歷程之於「場有」不是被動的發生或改變,而是「場有」包含「活動作用」於自身,「場有」自身就是「活動作用」。此種使事物產生變化,造成差別的「活動作用」,唐力權稱為「權能」,而「權能」即「場有」,「權能」是場有的權能,「場有」是權能的場有。

(4)       「場有哲學」以生成歷程為存有本性,認為每一個「現實存有」都是不同於其他「現實存有」的生成歷程,連續性是由一系列接續的生成單位所構成,這與赫拉克里特斯的「流變觀」不同,其差異如下:

存有本質

歷程觀

流變觀

連續性

連續性的生成

生成的連續性

時間性

時段性的單位

連續性的整體

變化性

不斷生滅(多)

不斷變化(一)

3.「意義論」:

(1)       「場有哲學」的意義論強調「境界開顯」,而所謂「境界開顯」指的是場有自身的意義開顯,也就是「場有宇宙相對於當下的蘊徼現行的開顯」。「蘊徼現行」是指一個當下的「虛機了斷」活動或事件,與場有宇宙形成「主客關係」或「景觀關係」(「觀」是「觀點」,「景」是相對於一觀點而呈現的境界)。

(2)       蘊徼現行與場有宇宙間的「主客關係」或「景觀關係」基本上乃是一個由異時因果(時間前後)與同時因果(空間前後)的時空結構所構成的脈絡關係。每一個當下的「蘊徼現行」或生命活動都是這個脈絡處境作為場有宇宙(永恆無限的場有自身)之活動作用的表現或分殊。換句話說,場有自身的永恆無限是在場有的造化流行(生成歷程)和在此造化流行的意識界面裡所開顯的意象世界中開顯的。

(3)       權能場有的三面終極性相:?「蘊徼真元」權能場有永恆無限而絕對無斷的一面;「造化流行」權能場有生成歷程不斷而斷、斷而不斷的一面;ƒ「意象世界」意識現象的簡別外在、斷而又斷的一面。這三面性相互相涵攝、互相開顯,以此構成場有宇宙在自在層次上的境界開顯。

(4)       場有宇宙對人的境界開顯依存於場有宇宙自在的境界開顯,是較低層次、非本源性的意義開顯。

(5)       人是有靈覺性的場有者,人所了悟的場有終極性相就是場有真實在人的靈明中的開顯,也是反映在三面性相上:?「蘊徼真元」開顯於人的生命活動中;「造化流行」開顯於人所參與的權能運作裡;ƒ「意象世界」開顯於人的有執心靈中。 

貳、比較哲學:

一、  「正覺」與「偏覺」

(一)六覺:場有哲學以「蘊徼真元」、「造化流行」、「意象世界」為場有宇宙的三面終極性相,哲學的全部覺解都源於此,但由於生命立場的限制,人所領悟的只能是其中的一面,從本末整殊(完整/特殊)的角度可將其歸結為六種覺性

1.   超切直覺

對「蘊徼真元」(場有本相、空相或無相)絕對無斷的覺性

2.   超切曲覺

對「造化流行」(場有行相、中相或事相)不斷而斷/斷而不斷的覺性

3.   超切執覺

對「意象世界」(場有末相、假相或物相)斷而又斷的覺性

4.   超切圓覺

對「場有自身」(場有整體性相)的覺性

5.   超切方覺

對「場有者」 (場有分殊性相)的覺性

6.   超切脈覺

對「場有處境」(場有脈絡性相)的覺性

(二)正覺:上述六覺本質上互相涵攝,統一圓融,是謂「六覺一覺」。這是本於場有宇宙終極和諧的圓融覺性,也是內在於一切意識而為人類智慧心靈本源的心性作用。能夠了解六覺本質上的統一,就是「正覺」,所以說「六覺一覺,謂之正覺」。正覺就其為心靈心識的本質而言是圓融周遍的,因為它乃是一個無偏頗,直接本於「太和」的覺性。

(三)偏覺:六覺統一作為「正覺」,是道德、哲學活動的最後根源,也是真理追求的「正根」,但人類哲學歷史上「正覺」從未成為現實,執著於一覺之偏而互相爭衡才是真實景象。這種「正覺分裂,偏覺爭衡」的現象,與哲學思想的型態或派別的對應關係如下

偏覺爭衡

思想型態

哲學派別

1.直覺偏勝

突顯「蘊徼真元」之絕對無斷相

神秘主義、一元主義

2.曲覺偏勝

突顯「造化流行」之不斷而斷/斷而不斷相

變易主義

3.執覺偏勝

突顯「意象世界」之斷而又斷相

現象主義、分析主義

4.圓覺偏勝

突顯「場有自身」之整體相

整體主義

5.方覺偏勝

突顯「場有者」  之分殊相

二元主義、多元主義

6.脈覺偏勝

突顯「場有處境」之脈絡相

處境主義、脈絡主義

二、  東西哲學比較:

 

西方

印度

中國

偏覺爭衡

執覺、方覺

直覺、圓覺

曲覺、脈覺

意識心態

異隔

同獨

同融

理性生命

驚異型的外向知性衝動

(感異、驚異、立於異)

驚態型的內向知性衝動

(感同、驚異、絕於異)

關懷型的仁性衝動

 

智慧型態

外向控制型

內向控制型

感通直覺型

理性道術

形式邏輯(Logos

因明瑜珈(yoga

中和術

文明格局

動印文明

寂印文明

易印文明

1.  意識心態:

(1)   異隔:「感異成隔」,即意識心態把事物孤立起來看的傾向(「感異」),也就是「意識我」對非我和非意識的排擠,把自己視為惟一真實,等同於場有自身(「成隔」)。其結果是導致場有界的分裂和場有自身的遺忘,以及自我的不斷擴張、逞強爭霸和強烈的虛無主義。

(2)   同獨:「感同消隔而成獨」,即意識心態感同於異並竭力在異中求同,即使不能消除異隔也會對異之所在視若無睹,其極端發展是意識我的自我泯滅。

(3)   同融:「融中求同」,即意識心態承認事物之「有異有隔」,但「有隔而無礙」,即所謂「融」。同融的前提是「有隔」,而同獨則是「消隔」,這是二者不同之處。

2.  理性生命/智慧型態/理性道術:「不安而求安」追求理想實現的生命

(1)    驚異型的知性衝動/外向控制/形式邏輯:西方文化之理性生命源於異隔心態,個體性是理性生命的的目的,形式邏輯是其理性架構的基礎。另一方面,此一理性生命為「知性衝動」所充溢(追求智慧),追求外向性的知能,以求控制外在事物。

(2)    驚態型的知性衝動/內向控制/因明瑜珈:印度文化之理性生命源於同獨心態,因明瑜珈是其理性架構的基礎。此一理性生命同樣為「知性衝動」所充溢(追求智慧),但追求內向性的自我返回,以求控制內在自我。

(3)    關懷型的仁性衝動/感通直覺/中和術:中國文化之理性生命源於同融心態的仁性關懷,中和術是其理性架構的基礎。「感」指生命同體的感情,「通」指生命的通順、無礙,以生命同體的感情來成就生命的通順、無礙,是謂「感通」。生命的通順就個體而言就是「中」,就群體而言就是「和」。 

3.權能三印:即動印、寂印、易印 

三、  「超切中道」的哲學架構:

場有哲學的真理論

六相一相,超切實相

場有哲學的方法論

六觀一觀,超切如實現

場有哲學的心性論

六覺一覺,超切正覺

場有哲學的工夫論

緣命復性,自誠致曲

場有哲學的超切中道

偏為正用,綜合得宜

參、生命哲學

一、根身性相學

1.        根身性相學:即泰古人自我反省其根身(即身軀)生長變化的基本性相的學問,是人類對場有本質的原初體驗形式,更是權能場有分析與實存生命分析辯證結合的關鍵點。

2.        場有本質的「斷」與「不斷」,在易經是以「」與「−−」來象徵,唐氏認為「」代表根身的無斷,即直立起來的身軀;「−−」代表根身的可斷,或彎曲狀態下的身軀。泰古人類透過根身的直曲活動,體驗出「斷」與「不斷」的真理。這種原始混沌的意識,沒有人與世界、主體與客體的分離對立,是宇宙與心性的合一,是人類對場有本質的最純粹、最樸實的體驗。

3.        唐氏解釋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是人類最原始的場有經驗,「道生一」代表從原始的混沌意識發展為完全認同於根身的意識,是一種「無對而有我」的意識,即意識完全認同以根身為「我」,亦以環繞著根身的一切人物為「我」;「一生二」代表從「無對而有我」的意識發展為「有對有我」(二)的意識,將根身與周圍環境分別開來;「三」代表站立起來的根身,「二生三」便是以此站立的根身為座標,將「我」與世界、主體與客體分離對立,也形成以根身為座標而產生的對立上下、左右、前後、陰陽、進退等;萬物和意義世界的開顯乃是以「立於三」為起點的,所以說「三生萬物」。

4.        「直詮」與「曲詮」:泰古人反省其根身生長變化的基本性相所運用的自然語言,能直接表達人類的「核心現象」(即人類存在的的本源包括意義世界、道身、問題心、理性道術與精神人格的開始,唐氏稱為「一本」),稱為「直詮」;「曲詮」則是指用間接的方式,如神話、宗教、禮樂、儀式、文學、藝術等,來暗示根身的生長變化。「直詮」與「曲詮」,唐氏合稱為「二軌」。

5.        「雙向」:泰古人原始樸實的體驗裡,存有乃是一個混然無間的真理與真實(所謂「超切直覺」),但隨著文明進展,有間的「自我意識」逐漸形成,泰古語言也開始向「自我」觀念和「大我」觀念分化發展,此即所謂的「雙向」。「自我」觀念的發展成「我識透視、知解理性」的絕對化,導致文明人的孤立無根,所謂「斷根異化」。文明人一方面在「自我」觀念下「斷根異化」,另一方面又有意識或潛意識地向「大我」作「回歸尋根」的努力。 

二、人性論

1.「仁材兩極」:人性的衝動就其感於存有本性之「斷而又斷」而言是「愛羅」(eros),就其感於存有本性之「斷而不斷」而言是「良知」。「良知」就是人的「仁性」,「愛羅」是人的「材性」,「良知」與「愛羅」構成了人的主體性的「仁材兩極」。

2.「公道原理」:生命權能無論通過「仁性」或「材性」都有自求實現、自求滿足的本然傾向,即所謂「自誠自直」。自直而得直(求滿足而得滿足)就是「公道」,不得直(求滿足而不得滿足)就是不公道,唐氏認為此「公道原理」才是道德的本質。

3.「曼陀羅智」:一切生命都是方中求圓,在不公道中求公道,唐氏稱為「曼陀主義的理性觀」,又稱「曼陀羅智」。

4.「克犧結構」:即生命權能的自克與犧牲。生命在不公道中求公道,必然面臨某些內在矛盾(特別是「仁性」與「材性」的對抗),也必然要有所取捨,這時便需要自克與犧牲,來成全公道原理。

5. 西方傳統的「克犧結構」,是以阿波羅的清明來克制戴奧尼索斯的狂妄,成就了知解理性而虧負了本能欲望;尼采和佛洛伊德等近代哲學家則將愛欲與知性等同於「愛羅心性」之一部分,主張不能靠壓抑愛欲來成就知性,而須以昇華代替壓抑。但即使如此,在唐氏看來,西方哲學仍然不脫成就「愛羅」而虧負「良知」,僅是「半邊人性論」。

6. 相對的,中國傳統哲學以「仁性」為主體,「克犧結構」基本上是以「德」(仁性)統「福」(材性),成就「良知」而虧負「愛羅」,也是「半邊人性論」。

7. 唐氏主張「仁材並建」才是完整的人性論,良知中有愛羅,愛羅中有良知;良知是偏向無斷與互體性的愛羅,愛羅是偏向有斷與自體性的良知。

8. 唐氏分析儒家「仁性」的三層次:「本體之仁」、「類性之仁」、「道德化仁」

(1)「本體之仁」:對一切存有絕對無差等,絕對一視同仁的愛。

(2)「類性之仁」:又稱「本能仁性」,是本體之仁在人的類性稟賦限制下所本具的同體感通力量,是人類在仁性方面最自然的良知良能,也是一種「私仁」。

(3)「道德化仁」:是仁性的道德化或社會的理性化,亦即是本體之仁通過本能仁性的中介作用在社會法制和倫理規範中進一步的落實。

9. 近代中國哲學家人性論的演進

(1) 中體西用:張之洞首倡「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對西學愛羅本體的人性論並無認識,他們所了解的「仁材並建」就是「良知」與「愛羅」的簡單相加。

(2) 良知自我坎陷:由熊十力、牟宗三等新儒家所提倡,仍是站在中學本位,以「良知」為主體,「仁材並建」就是「良知」往下轉,以轉出「愛羅」。

(3) 場有哲學:唐氏的「仁材並建」,乃是把「愛羅」從「良知」的壓抑下解放出來,使「良知」與「愛羅」同有相等的本體地位。 

肆、結語

成中英將當代中國哲學發展分為三個階段:

階段

代表人物

特色

弱點

梁漱溟、熊十力

為中國哲學作不遺餘力且意涵深奧的辯解

欠缺對中國傳統進行批判探討及檢視;對西方應有的完整全面且細緻精密的了解亦付闕如。

方東美、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

為中國傳統融鑄新型式同時注入新生命

與西方之間仍然缺乏完整的溝通及往還

唐力權等

中國哲學已溶入西方哲學思考的格局中開始流衍

 

唐力權之所以能成為第三代人中的佼佼者,不僅在於其廣博的哲學資源和強烈的體系意識,更在於其不偏不倚、從容中道的氣度和慧識。當然,「場有哲學」也僅是一個前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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