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這篇文章原本是我1997年在台灣的連線BBS討論區發表的文章,主要是因為看到,許多在『哲學討論區』進行討論的宗教話題使用了停留在 傳統實證主義的哲學思辨法。雖然說以『哲學』為經緯來討論宗教議題應該是使用『哲學方法』來談而不是使用宗教方法來談,問題是, 我們所使用的『哲學方法』是否正確?我們簡單使用邏輯與思想來討論特定宗教議題,會不會也有某種哲學方法上的局限?這是很可以討 論的,所以我才改寫這麼一篇文章。
二、邏輯與思考方法:
1.首先我們來談邏輯與思考方法。
任何哲學思考,大約都能歸類成『演繹邏輯』與『歸納邏輯』。我們先由歸納邏輯產生一個可信的『前提』,然後再根據演繹邏輯產生各種推論、預測,然後觀察事實證據給予證實,並且產生各種學說與理論。
這樣的一個現象,由於科學帶來的科技成就,使西方產生『邏輯實證論』的思潮,並且強烈影響了中國文化與台灣文化。這種『邏輯實證論』意謂著:任何思想,若不能得到型式化的邏輯證實,就不是真理 。也就是說,今天不能『證明』聖經是上帝默示的,所以『聖經是上帝的啟示』這句話為『不可信』。於是這種邏輯實證論寄望能把人類 的思考方法完全型式化成邏輯規律,他們也的確發展了許多完整的『演繹邏輯』方法,促使他們有樂觀的預期,認為遲早連歸納邏輯都可 以完全的型式化。
這種『要求思想必需型式化成邏輯規律才算是真理』的態度,隨著科學的發展一直蔓延到世界各處。東方文化,以台灣來說,多是理工背景缺乏人文訓練的學術網路bbs 更是這種思潮的全盤接受者。在哲學 板上有多少討論屬於這一種邏輯實證論式的思想,我就不一一指出了。
歐陸思想家早就發現邏輯實證論非常不可靠,所以早一步發展了『現象學』的思潮,讓哲學界免於邏輯實證論的威脅,這個故事不是我這篇文章的重點,有興趣的人可以去查查我寫過的一篇『做為文化比較 的價值現象學』。
英美哲學家繼續發展這樣的實證論哲學思潮,結果因為幾個偉大的數理邏輯學家之研究(主要是來自哥爾德不完備定理),發現不但歸納邏輯無法型式化,連演繹邏輯都是不可靠的,一會受到思考者本身的價 值、文化與處境的影響。這個發現可以說宣判了邏輯實證論的死刑,也就是宣告: 『要求別人邏輯論證他的前提,否則不承認為真』這樣的思考方式是 謬誤的。
在此以邏輯大師普特南為例,請參考他的著作:
Hilary Putnam: Reason, Truth and History. Cambridge Press, 1981。
2.科學實在論者普特南對邏輯的思考
簡單來說,使用演繹邏輯來討論思想最容易犯『型式主義的謬誤』。一個複雜的觀念,本來應該有10個重點,但是濫用演繹邏輯的哲學家往往先定義該觀念只用兩三點來說明,然後用他精確的演繹邏輯去推想,越想越合理,越想越覺得自己定義的觀念就是該觀念的本質,然後就會產生使用過 度簡化的形容詞來描釭複雜社會文化現象的弊病。
最標準的例子就是羅素(!)。羅素的哲學地位僅只於邏輯領域,要談他的其他哲學那幾乎全犯了『型式主義的謬誤』。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他在比 較中西文明時說:
『(中國的文學藝術)的目的是完美的,他們對人生的目的是在順乎 理性,他們沒有對無情硬漢或者無節制的情感表達崇拜......』
這段話在今天專研中西文化比較的學者看來沒有一句話不是笑話,但是身為最偉大的邏輯大師為什麼會犯這種錯?因為,他一開始就把『中國文化』定義成『追求克己、合理、自然的人生觀』,從這種太過簡單、型式主 義化約的假設來推演,當然就注定了要鬧笑話。
而演繹邏輯本身的推論過程難道可以保證是完全客觀理性的嗎?比方說,如何型式邏輯來論證探討宗教問題的精確性與可靠性呢?
實證主義與證實主義(verificationism)的思考方式往往產生這種發問方法:『若上帝存在,則上帝的概念是什麼?』。實證主義先簡單的認為,『上帝是什麼』這個語言意謂著對上帝的『指稱』必需透過『經驗』的規律性而來,而二十世紀後的實證主義發現當科學家面對那種唯有用儀器才能指稱的對象如電子質子,他們擁有的不是『可被觀察』,而是『可被觀察一個性質』 ,也就是說,電子的存在只是透過對實驗測量儀器數據的指稱。
這樣子的思考方式一個基本的問題就是,他們會認為『理論總包含了預測』,也就是說,提出一個『上帝存在』的理論,總得引申出『若上帝存在則應該如何如何』的預測。這是卡爾巴柏的否證論與邏輯實證論共同犯下的錯誤。
3.『理論總包含了預測』之謬誤:
普特南以克卜勒定律為例,如果要對克上勒定律做預測,則必定要引進以下 簡化的輔助假設:
(1) 除了太陽和地球外沒有其他物體存在。
(2) 太陽與地球存在真空狀態。
(3) 太陽與地球間僅只受到引力作用。
於是,克卜勒定律所產生的了預測,並不是單獨從萬有引力定律演繹得來,而是根據許多『輔助假設』而來。也就是說,一個科學家進行理論的預測,事實上是極為細心的演繹『主要理論』,而非常不細心的引進其他『輔助假設』,只有加上不屬於原始主要理論的輔助假設,一個科學的理論才能進行 預言。換句話說: 任何前提 (或理論) 都不能全然純粹的產生任何演繹與預測。
所以普特南結論說:由於我們對輔助假設漫不經心,所以當預到理論與預測不合時我們會優先不信任輔助假設,也就是會認為是輔助假設出問才造成理 論預測不合。因此:
科學家不會因為主要理論與預測不合就認定是對理論的最終否定。
對一個過度化約的實證主義者來說,他們把一理論演繹出某個預測,就會從簡單的歸納法斷定一但該預測為錯則理論為非。這種思考方式拿來玩邏輯遊戲是不錯,但是可惜連『科學』都完全不符合這種過度化約的邏輯。這就是我反覆批判李天命式的實證主義以『上帝不能造起一塊舉不起來的石頭』這種邏輯『詭論』進行要求『上帝全能』語言要修正,這種思考方式是落入了僵化的實證主義而不自知。依普特南的邏輯,當從『上帝全能』推演到『一舉不起來的石頭』時,本身己經從主要理論借用了許多轉助假設進行演繹。何謂『全能』?這個名詞不過是一個『指稱』,跟『一塊舉不起石頭』一樣,都不是一個純粹的命題,都是需要許多輔助假設來幫描述的命題。比方說,基督徒會認為,『全能』的指稱包括『不能違反自己』;邏輯學家會認為,『全能』不能包含『非全能』;什麼是『一塊舉不起石頭』?是物理上的舉不起?還是特定重力場下的舉不起?什麼是『製造』一塊舉不起石頭?是 實體製造?還是量子化製造?
所以出現詭論時,如果堅持是主要理論的錯誤而非輔助假設的錯誤,這事實上是反映論者自身的『意圖』而絕非邏輯的正確性。這句話是普特南說的, 可不是我敢這樣說的喔!...:P
同樣的,當『上帝存在』演繹到『上帝是什麼?』時,己經加去了許多不是主要理論的輔助假設,例如:『上帝是什麼?』這句話意謂著要用實證的型式來表達上帝存在的證據,這就好像要求科學家把讓我們看到電子否則我們不信電子的存在一樣,都是誤把『理論總包含了預測』當成邏輯事實了。
4.不完備的前提不可以建構理論體系嗎?── 科學實在論
所以普特南從來不在乎一個系統是否因為特殊前提導致不可論證,因為他發現所有的系統前提都是不可論證的。從純粹邏輯觀之,世界上也沒有任何科學是完全可以型式化成任何不需要輔助假設的理論來進行論證的。因此普特南最後強調的『科學實在論』,主張科學的意義不在於思想上的純粹性,而是『實踐』。普特南的意思是任何思想的指稱必定有『外延意義』,也就是說一個外星人與地球人對『水』的外延意義可能完全相同,但是其實極可能 外星人的水根本不是H2O。普特南認為這些外延意義指涉向一個科學的『實 在』,說明大自然隱藏一個普遍原則必需要透過科學家種種邏輯上不精確的描述去逼進。
根據上述,使用哲學方法來討論宗教問題常有一些現象是:
(1)要求信仰是可被驗證的,但是把『驗證』限定在某種深信不疑的唯一論證方式,比方說,要求不可違犯『理論總包含了預測』之邏輯謬誤。
(2)任何邏輯演繹最後都一定指出演繹者自身的情況與『意圖』,只要分 析他『忽視』了那一個『輔助假設』就可以明白了。
由於數理邏輯的越來越精密,讓邏輯學家越來越發現過去對科學與邏輯的大膽假設全是一場錯誤,科學不是那麼的客觀,科學的客觀基礎絕對不在論證型式而是一種形而上的『實在』或者是孔恩一派科學哲學所主張的『典範』。普特南的理論更是不客氣的指出當邏輯實證論想推翻一個思想時,他一定 會找到完美無缺的論證 ──因為他完全無視自己『輔助假設』的限制,而 過份化約複雜的各種事實。所以現在的思想學者共同承認羅素是一位偉大的邏輯學者,卻是非常差勁的一位社會文化觀察者,當然更提不上有什麼實質的思想建樹,除了邏輯方法。理由就是過度化約的邏輯討論,只會過簡化思 想,讓個人陷溺完全不知輔助假設有誤的劃地自限中。
結論:體現在實踐歷程的科學與理性
所以進行人文學科的討論,若是不能從邏輯實證論的陰影走出,嘗試去發掘一個人文現象背後的實在意義或典範意義,那麼這些討論永遠是無意義的。因為,實證主義者將要求宗教討論得放棄基本假設,但是自己卻從來不肯放棄自己的基本假設──邏輯與論證是『前提』的最高判準、『理論總包含了預測』。那麼實證主義永遠會認為自己是完全正確的,因為他會看到所有宗教性的前提或任何社會文化性的前提,永遠會被他成功的挑出論證毛病,但是他永遠不知道他自己的前提也是永遠會被挑毛病,因為他總認為自己的前 提是完全理性的。
這樣的討論當然造成失去意義的,無怪普特南最後的結論是實踐,若是科學有一種普遍的實在意義,則科學家實際上很不理性的研究必然會在實踐中得到支持與證實。換句話說科學家撈過自己的領域去指責別人不理性,往往正 好就暴露了自己選擇性接受某種輔助假設的不理性。
因此我個人以為,最理想的討論宗教之哲學方法是使用『現象學方法論』或討論『信仰的實踐意義』,否則我們的永遠無法建構任何完備的宗教哲學系統,當然也同樣無法建構任何的科學系統、社會文化系統、哲學系統。
信仰是這樣,科學也是這樣,普特南批判卡爾巴柏的純粹理論雖然用心獨具,卻往往造成某些反動言論的興起,正因為卡爾巴柏的否證論具有完全無法 實踐的致命傷。這樣的科學實在論主張,良有以也。
主要參考文獻:
Hilary Putnam: Reason, Truth and History. Cambridge Press, 1981。當代西方科學哲學述評,舒煒光與邱仁宗主編,水牛出版社,1991。
參考網頁: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Zhesi/zs2/br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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