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與海洋的經驗

文/曾慶豹

 

前言:

「雞叫」是一種從黑夜走向破曉的象徵,之前的彼得尚未真正進入真理的 「光」中,「雞叫」說明了「醒悟」(「光照進黑暗中」;「這光是真光」; 「是上帝的榮光」……

  「什麼是真理」仍是困擾著現代人的問題。又因為這個問題的爭論是 嚴重的分歧、眾說紛云、各說各話,最終,也很難得出什麼令人興奮的結果, 所以,迫使現代人慢慢地拋棄、甚至是輕視對這個問題的追問。對於一個宣 稱「信仰真理」的基督教,「什麼是真理」又是一個不厭其煩,不得不一再 重提的古老問題。首先,基督教神學詮釋學的前提必須先提出來,那就是: 「不是我們擁有『真理』,而是我們被『真理』所擁有」,接著,我們才獲 准繼續追問「什麼是真理」。我們對於「什麼是真理」的談論,不容變成一 種無節制的興趣,離我們的詮釋學「成見」(preunderstanding)太遙遠, 或者,超出了基督教信仰所說的「真理」。

  以下,我們從彼得與「真理」的遭逢開始,並留意到某種與「海洋經驗」 作為詮釋經驗發生的「詮釋域」(horizon of interpretation)為背景, 迂迴的逼近《聖經》詮釋學意義下所謂「什麼是真理」的問題。
 



  我們不禁還是要問:究竟「海洋的經驗」與對十字架耶穌的信仰經驗 真的一點關聯都沒有嗎?肉身的基督與一群漁夫在海邊相遇,純屬偶然? 即便是偶然,何以耶穌復活後,還特別的選擇回到海邊與彼得相見?如果這 仍然是偶然的,但是,歸信基督後的認信者讀到「彼得、海洋和拿撤勒人耶穌」 之間所建構起來的「信仰事件」又是偶然的嗎?那麼,作為從「四福音書」中 認信基督的讀經者而言,可以說仍是偶然的嗎?

  作為漁夫的海洋經驗,與對作為基督的信仰經驗之間,是關於基督教 信仰所談論的「真理」的問題,引起我的好奇和關注。

  從「信仰事件」來看,彼得對真理的認信,與他的海洋經驗之間存在著 一種詮釋學經驗,不同於希臘哲人純粹思辯的海洋經驗,後者是人居於自己 興趣,通過概念的運作和科技的操控,以人的可能性駕馭真理,相反的,作為 認信者的彼得,他「躍身於真理」的應答是信仰事件,對真理的認信與「被真 理所佔有」是同一件事,認信真理意味著投身於真理,不是站在真理的對立面, 而是進入真理。

  漁夫與海洋的關係告訴我們,在條件上,是不預留給任何人的位置存在 的。船只是一片浮在善變水上的小葉片,小小鋒面的海浪都足以將它翻轉過來, 漁夫的信心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基礎。面對海洋那薄薄的一片下面,是漁夫 視覺不可及的未知世界,一個餌鉤沉下、一片網撤出,就是拋向一個「問號」, 答案可以是零到無窮,甚至可能連問號都無法收回,誰也不能預知結果,所以, 漁夫必須學會承受不自主的命運,學會等待、落空、失望,或者學會如何承受 難堪的狂喜,因為每一次的出海,總又是一次面對「危險」的挑戰。漁夫面對 著誘人的「未知」,充滿著介乎希望和失望的擺盪。

  真理就宛如這片海洋,人們對它既期待,又怕受傷害。作為一名漁夫, 我相信彼得對海洋有著無窮的驚奇,多少瑩光浮現的浪痕之下,都可能有著 出人意料的驚人收穫,卻也有著不可預期的危難在背後。每次拉起魚網,都 可以發現到新奇的魚蝦類,更可貴的是,每一次的出海都是一次新奇的經驗, 每一次的收穫都是一種意外。真理也是如此,我們對真理的體驗,每一次都 是全新的,而且,面對真理,我們沒有驕傲的理由,再偉大的發現,相對於 未知的、無窮的海底世界,我們那一點的發現都是接近於零、純屬短視。

  海洋是一個無邊無際、捉摸不定的世界,在廣闊無垠中,充滿著無序的 流動和不確定。海洋載我們走向「未知」、走進「真理」。海洋是一個「異在」 (the Other),可能性的「異在」。彼得有無數次走在沙灘上的經驗,沙灘 上的足跡是不能給我們回家的路的,潮汐的起落總是帶走我們的一切,一切 的經驗都必須從頭開始。記憶只不過是一場迷霧,在霧氣的消失之後又將是 一次茫然。過去的經驗、記憶可靠嗎?如果不可靠,出海所依賴的又會是什 麼呢?對於海洋,漁夫總是似懂非懂。

  在三次否認耶穌之前,彼得對基督的詮釋是「彌賽亞」、是「主基督」、 「上帝的聖者」,他以為就此「全懂」得耶穌了,直到雞叫之前,耶穌回眸 一看,這一眼神,彼得驚見一個「陌生的面容」,他「聽」見雞叫後便出去 哭了,哭他對基督的真理認識不足,那張「愛的臉孔」、「真理的顏臉」, 是一張「他者的面容」。「雞叫」是一種從黑夜走向破曉的象徵,之前的彼 得尚未真正進入真理的「光」中,「雞叫」說明了「醒悟」(「光照進黑暗 中」;「這光是真光」;「是上帝的榮光」,參見聖經〈約翰福音〉一章一 節至十四節)。彼得大徹大悟,真理是真理自身「主體的命名」不是「被命 名為客體」,耶穌回眸一看的那張面容,是彼得前所未見的一張面容,「他 者的面容」喚醒了彼得意識到自己對真理的無知。

  「雞叫」說明了「聽」的重要性,我們的「看」總是寓於「所看」, 寓於光的條件、光的預設,同時也意味著有所「未見」,有「所見」就有所 「未見」。「聽」並不寓於「所聽」,而是開放自己,靜候「說」,在祈禱 中、敬虔中;「聽」可以是「所未聞」,但是,「看」則不可能是「不能見」。 彼得之前是「看」的,這次,他是用「聽」的。
 



  耶穌回眸的面容,不是那張「登山變相的臉」,不是「叫他下網打魚, 網險些裝破的那張臉」,也不是「使他在海上行走的那張臉」;彼得完全沒有 料想到,那是一張「陌生的臉」,一張他從未見過的面容,一張即將面對十架 苦難的顏臉,一張人間至美的面容。那位宣稱自己是「基督」、是「真理」的, 衪應該是一張君王般的臉,怎麼可能成了一個無助、受辱、窮弱、哀苦的一張 臉,甚至,那張臉是被彼得三次否認,卻又使不出責怪眼神的臉?

  彼得不得不出去哭,不得不向真理低頭。基督是一位「他者」,「陌生 的他者」,對人而言,真理是「異在」的,是「他者」。上帝「言成肉身」 (the Word became flesh)和十字架事件的真理性,是以「他者」的身分和 面容出現的。彼得對「真理」的認信,在衝突中進行詮釋,這一次的詮釋, 使彼得真正驚見「作為他者的真理」的無限,和人對「作為他者的真理」的經 驗之有限;換言之,真理並不以人自身設想的面貌出現,所以,基督的「言成 肉身」和十字架的事件不得不成人的愚拙。

  「臉」是不能被認識、被佔有的,「臉」是他者的非實體性的臨在。 他者的差異,即是他者的超越,具不可包容性,「認識」總是自以為是的強 加於對他者的任意佔有,把對象變成「我的對象」。 「臉不是一種力量, 它是一種權威。權威常常是沒有力量的」(利維納斯,猶裔法國現代學家); 十字架上的他者,對傷害他的人說出赦免的話,沒有力量改變現狀,卻有權威 赦免人的過犯。十字架上的他者有權威卻沒有能力,是一種放棄了能力的權威。

  「真理必叫你們得以自由」(聖經〈約翰福音〉八章三十二節),真理 即是自由,所以我們不能限制真理;真理不是一個概念,不能被佔有、被完全 的把握,真理是徹底的、絕對的他者。十字架上的他者徹底的挫敗,「真理」 成了「挫敗者」的形象,而不是我們常識中的「勝利者」,但是,通過「他者 的臉」說話,說出不可思議、似非而是的話--「成了」,十字架上「挫敗式 的勝利」在於「真理」解構或顛覆了人在一般常識中種種「關於真理的概念」 或「真理是什麼」的似是而非。

  「他者的面容」向注視他的人提出要求,喚起我們對他者的應答,而且 不僅僅是`response'(應答),還是一種`responsibility'(責任)。他者是 上帝,我們必須聽命於他。彼得驚見一張無辜、被棄、孤獨、軟弱、遭難、被 出賣的面容,在他者的無助和痛苦中,他者似乎向彼得做出哀求,激起了他的 善意、他的良知、他的無知。彼得出去哭了。

  提比里亞海重新找回彼得的海洋經驗,對「真理」的認信,必定是經過 掙扎和未知的。海洋的世界深不可測,沒有人可以輕易的說出真理的「名字」, 只有將身體帶向「真理」的「危險」,「真理」終究是一個我們無法「命名的 主體」。漁夫的海洋經驗告訴我們,今天出海捕魚完全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 但是,仍必須拋出「信心」的魚網,將船推向「未知」、划向「可能」;而且, 也沒有把握這次出海是否從此就回不來,單薄的一片木頭如何應付那未測的風 暴,但是,仍是必須拋出「冒險」的魚網,將船推到「危險」、划向「可怕」。 認信真理的人,只憑「信心」,甘冒「危險」,因為,真理即是信心所及之處, 真理即是危險。十字架上的「他者」,對信仰祂的人而言,是一張無窮和未被 佔有的面容;十字架上的他者,是認信者岸上的燈光,成了搖盪的海面、不安 的黑夜裡唯一的憑藉。無論如何,衪始終都挑戰我們「把船開到水深之處」, 「把信心開到危險之處」,然後下網捕魚,對於真理,我們只有甘冒危險、躍 身於海中,我們才算真正進入真理。

  真理,對人而言,我們不過是分享它,而不是佔有它。真理不能被佔有, 也不能是獨享的,真理只能與人分享,真理的豐富性,就在於真理向我們提出 對它的開放,認識真理的同時,也認識到自己面對真理時的無知。

  走一趟加利利,十字架上的他者的面容是「肉身的真理」,尋著信仰的 海灘走,不時拾起貝殼,再把它投向未知的大海,祈求大海給我們聲音的回答。

  貝殼宛如是真理向我們應答的憑據,可以聽見海的聲音、看到海的痕跡; 海的盡頭是無止盡, 詮釋學說那是一種 `Horizon'(境域),恰如其分的, 我們的眼界是如此淺薄,以為那就是海洋的盡頭,詮釋的經驗告訴我們,或者 說,是彼得重新在海洋經驗中所尋獲到的「真理」,「真理是他者的面容」, 一個對我們永遠是開放、豐富、未知的「真理」,有誰能輕易的給「祂」命名 呢?

  重新認信這位被釘十字架上的他者,彼得的船、彼得的魚網和彼得捕獲 的魚,在三次「你愛我比這個深嗎」的探問中,成了「真理」與「一切」之間 的抉擇,這裡的「一切」是「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切」,是彼得「經驗 中的一切」或「一切的經驗」,不是二選一,而是從海洋的詮釋學經驗中指向 對真理的認信,只能是百分之百的,即是「一切」,像是彼得對他的船、魚網、 魚兒所代表的「一切」。這一切成了投身於「他者的真理」的最切確的認信。

  在提比里亞海,彼得在海洋的經驗中重新理解十字架上的基督與「衝突」 間的關聯,「衝突」並不使我們落入在兩者之中選一個,相反的,「衝突」帶 來對真理更為豐富之見識,避免真理被「命名為客體」。那些因為衝突而急忙 否定衝突的人,必然無緣在衝突的詮釋中,進入與真理前所未有的遭逢。這一 點與海洋的經驗是相容的。

  對於言成肉身上帝自我啟示的耶穌基督身上,「真理」像謎一般,巴特 說:「他是他為『未知者』知道的。……對猶太人來說,他成了一個恥辱, 對希臘人來說,他則變成了愚蠢。在耶穌那裡,上帝之信息的傳遞,是以一種 拒絕或阻礙,是欲暴露出一個巨大深淵,是可清楚地揭示出一個龐大的絆腳石 為開端的。……相信耶穌,這是一切冒險之中最冒險的事情」。

  因此,「真理」即是冒險,信仰「真理」的人意味著進行一項冒險的決 定:「投向真理的海洋,寧被真理所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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