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於無聲處聽驚雷    留言時間/Wed Sep 5 13:07:30 2007
 

於無聲處聽驚雷

莫非

一次夜尚未央,女兒忽然鑽到我們床上,說:「我睡不著,窗外的鳥聲吵死了!」我只好騰出一個位子讓她擠。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們家位處「鳥鳴山更幽」的山坳處,女兒可說是在鳥聲中沉睡長大的。居然,有一天,她忽然會被窗外串串滴溜婉轉的鳥啼聲給驚醒。

人有些知覺由懵懂至清明,是由哪一刻開始的呢?

次晨,先生、孩子上班、上學後,我一人靜坐樓上書房。窗外是迎面傾下的山坡,坡上的晨光還很柔和,但逼近眼前的山和樹,每見,仍叫人屏息。半晌,我不自覺閉上眼沉思,忽然不同的鳥聲傳來,有碎雜聒噪之聲,也有一溜五個音階的脆音,時斷時續,偶合偶離。久住山中不聞其聲的麻痺,好似被女兒的驚夢一下被點破了。而且自此,雖是張著眼在書房裡幹活,只要隨時一昂頭,鳥聲便即入耳。

又一天午後,書房中拉下了百頁窗好上機寫作,卻忽聞窗外有乾草迸裂的聲音,是腳踩入山的足音。心想後山雖不屬我家,但總算私密之處,不應有人行過,連忙拉起百頁窗來探看。眼睛在芒草叢生的山背上茫然好一陣才能聚焦,卻見是鹿。感覺上鹿長得仙風道骨,足音不可能怎麼重,卻讓草聲洩露了行跡。漸漸,發現咱家後山可能是獸徑,大鹿、小鹿與土狼皆一一悠然路過。每當足音響起,抬頭,草叢中訪客驀然出現,打個照面,又沒入山裡杳然無蹤。

另一春天時分,早晨十點書房便暖了,我埋首桌前讀些神學、哲學之類較硬的東西。忽聞右側窗外飛機引擎般轟轟之聲傳來,抬頭,嚇了一跳,不得了,上萬隻蜜蜂盤旋二樓窗前,那氣勢,那奇景,真該上「國家地理雜誌」。轟了一陣,烏雲似的蜜蜂忽然不見了,我連忙追至房子另一頭,果然,蜂群飛至對門鄰舍樓前。正是上班時分,所以除了我,沒人見證這一幕。沒多久,對門樓前一根房柱頂爬滿了蜜蜂,想必中空柱內滿是醇濃的蜜。其餘蜜蜂則瞬間煙消雲散。看來咱家正位處於年度蜂道,以後每年春天,都捕捉到這蜂捲風的片刻。有時看這奇景,我興奮回頭,方發現身邊並無可分享此景之人。

又於二千年年底,不知是忙過了頭?還是當年的工作已了?居然沒有稿約也沒有演講,我可以完全休耕。不知何時,便掉入了「冬眠」,每天睡的很多,醒的時候少,幾乎是頭一沾枕即睡(這在不工作便覺guilty 的我是少見)。而且,醒來便無所事事的望著窗外發呆,人都好像變傻了。一天,還被好大一聲驚醒,以為是後山常出現的土狼,在偷吃籬巴上的葡萄,卻赫然驚覺是後院無花果樹,那黃燦燦的巴掌形葉,落地沾塵所發出的「噪音」。再注視,一片枯寂滿山蕭瑟的秋意下,黃得荼糜的杏樹與無花果樹,正競相抖落片片衣衫,吵的不得了,那落葉聲響,令人驚豔!

沒幾天,繁華落盡,我也好像有一點點「清醒」回來。原來落葉有聲,住這房子已近十個寒暑的我,才剛剛開始「聽到」。

到底,在這世上我還對什麼聲音是聽而不聞,甚至是全聾的?

信主快二十年,常被人問:上帝有沒有對妳說過話?答案是:當然是有的,但我不見得每次都聽得到。打開《聖經》,我羨慕舊約裡上帝向人多次的顯現,荊棘裡、雲柱、火柱中,甚至神人摔跤,多麼真實!多麼讓人無可猜疑!我也羨慕新約裡耶穌親自帶領十二門徒,教誨、醫病、趕鬼、甚至以親身經驗傳死而復活的福音,多麼震撼人!叫人可以理直氣壯地指認著向人做見證!

而我呢?得老實承認,我沒見過聲光電的奇蹟,也沒聽過上帝在轟轟雷聲中對我說話。但常常,在對生命中走過的路,生活裡所發生的一些事件,回首反思時,很多屬靈的洞察便會跑出來。我知道,也只有我知道,那不是靠著我自己可以爬上去的高度。所以愈來愈確定上帝的啟示多方多樣,其中最重要的一種方式,便是透過個人生活與生命中的各種處境,上帝對我們說話。

就像聽到我家後山的那些聲音:鳥聲、獸音、蜂飛、葉落,皆是屬於生命裡的聲音。偶發,卻自有其韻律,有其怦跳的脈搏。不斷傾聽之下,便成為自己的生命。生活中每一刻,也都是獨特的一刻,有著無可名說的新鮮,詞語形容不出的優雅,與對神聖猜不透的暗示。是生命奧祕的天籟。

這天籟也在生命中的一些事件裡發聲。上帝藉著親人去世、朋友背叛、我們傷害的人、我們最需要而疏遠我們的人,以及一些意料之外的仁慈與殘酷‥‥甚至,沒有什麼特別,只是一天過一天,在夢中睡去,由現實中醒來,工作、歡樂、回憶、遺忘,來摸到我們的心。在生命中最平淡、最複雜、最順遂、最艱難的日子中,上帝對我們說話。

但說些什麼呢?有些我以為已經懂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陳進興犯下多少案子,傷害多少無辜良家婦女,而被伏法,罪有應得。印度德蘭修女走出寺院,進入痲瘋病院,成為二十世紀的聖徒,實至名歸。上帝的旨意在此皆昭然若揭。

但經歷神蹟走入教會,後又因生活走出教會的,上帝在說什麼呢?或既然信仰中口口聲聲:「信能得救」,對自小就信,有一陣卻仍覺自己漂浮無望的,上帝又在說什麼呢?或當一生罪惡成為獲得恩典的方式?或恩典被誤解、濫用下又成為罪惡呢?上帝都在說些什麼呢?

對我生活中的一些事件,任何複雜的神學解釋,都失之過於壟斷之險。面對生命風景,攝影只能捕捉片面,語言只可描述皮毛,更何況流動的時間,逝去的記憶與抓不全的意義?但上帝的語言就在其中,「我對你們所說的話,就是靈,就是生命」(約6:63),在每天的平庸與危機中,上帝的話語道成肉身,在血肉經歷中成為真實。

最不可思議的,是上帝在個人歷史中的存在,從頭至尾。雖然受洗是在十八年前,當我還在普渡唸研究所之時。但上帝出現在我生命中,卻並非始於決志信主之時,而要遠遠推回至兒時,甚至可說是始於母腹中,當我年輕的母親走進一家天主教堂,跪下禱告的一刻。

不知有沒有讀多年前日記的經驗?那是怎樣一種戰慄感覺?看到當時的自己,在茫茫前途中焦慮叩問、在感情傷痛中哭天搶地、於情緒深淵裡掙扎輾轉‥‥而坐於桌前的自己,握有那嘶喊哭求的靈魂下一步答案,我知「妳」會變成什麼樣。那是寫小說般一雙「全知」的眼,預知後事,一目瞭然。

如今,藉書寫一些生命事件,我在「現在」中閱讀「過去」,看到活在一天又一天,一地又一地的自己,並非全是散漫的「點」,而是走成一條線,終而可辨出是一個旅程,一個「天路的歷程」。而且,我在暗巷中聽嘶喊;在生命深處聽背叛後的雞鳴;在隱藏角落中,尋找連貫的意義;在亂聲中,我辨識清音。我看到自己由迷惑走至清醒,由窄路被領至寬廣,且更寬廣之處。

想和讀者分享的,就是一生走至現在的「天路歷程」,在一件件可指認的事件記錄中,我追溯生命裡上帝所帶領的印記。而這些印記,就好似《聖經》中多處提到的「記號」,是一個又一個的指向,指向神聖的所在,指向心中不斷呼喚投奔的對象。

而我個人的故事,雖渺小,卻是全人類那「大」故事,「祂的故事(History)」的一部分。我盼望,讀者也能從我的故事中,辨認出一些自己故事的脈絡。

但有一點,也許對自己「過去」,我有雙「全知」的眼。但我知在我頭上,還有另一雙真正「全知」的眼,在看著我的「現在」與「未來」。雖然我知青天中那雙眼,是慈愛的望著、笑著,但是,每當感覺到祂的注視,那也是一種戰慄。

此文已收錄於「行至寬闊處」一書,宇宙光

攝影:宣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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