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的年代 | 莫非 |
一個人如何述說她的故事?
說她如何出生?說她生入怎樣一個世界?世界,又如何在她裡面成形?
或就說像創世記,一切從「起初」開始。是的,起初。當一個人窮盡記憶回首他的起初時,他能記起多少?記憶中又有多少的混沌?
然後隱約有了點天,有了點地,再有一點光。是的,光。在光中,一些模糊片段開始浮出來,在回憶的海中明滅閃爍。於是,我像一捕魚之人,泅泳入海,試著捕捉一尾、又一尾的魚。而那一尾又一尾的魚有個名字,就叫「過去」。
然而,「過去」在童年中是不存在的。童年時候,每一刻都是「現在」。而且是許多無意識、不連貫的「現在」,連接成一無限延伸的時間線,日子往前,好似永遠望不到頭。
也好似一睜開眼,人就已是三歲了。三歲的世界,不只是時間無盡頭,世界也摸不到邊。小人走出家門,便再也邁不出一步了。那時的新竹,房子稀疏,田野一路推到天邊,到處是開曠的,無邊無際。小路上幾乎望不見人,對小人來說,世界是大而沉默的。
所以,我又轉身回家。家裡也是沉默的。那時,父親長年在國外進修,哥哥上幼稚園,母親不是騎著腳踏車,去附近一家天主教堂幫忙,就是在家伏案記賬,或給國外的父親寫信。家,永遠是靜悄悄的。我最常做的事,便是依在母親的椅子腿邊,看著地上的光影變化,玩著自己的手指頭。
有一次,還和母親要了點錢,去附近買了一個紅色水球,軟軟的幾乎握不住。碰到鄰居一對姊弟,講話時,水球不小心掉在地上,居然沒破。告訴他們,鄰家姊姊不信,再來一次,眼睜睜看著顫顫水球由我手中落下,觸地即爆裂開去,晶亮的水花、紅潤的氣球皮,四迸,至地上一灘水跡被泥土一點一點地吞噬‥‥我呆視,一個幻滅的過程在眼前完成。才幾分鐘的愉悅,轉眼成空。
事後,像個夾著尾巴的狗,偷偷溜回家,坐回母親的椅子邊。「錢花完了?」母親由上而下問。「錢花完了。」低著頭,卻講不出實在,為自己毀掉的一個美好。
那時候對我來說,所有大人的臉,都像在雲端裡,他們不俯身,便看不見。更小時,曾有搖擺走過去,在人群中抱住一雙深色西裝褲腿喊:「爸!」抬頭,卻發現是個陌生的男人臉,在俯身對我笑的經驗。
大人的世界神秘、無窮盡。世界像在他們的肩膀上扛著,因為他們撐著整個世界,所以我可以在下面遊走玩耍。而我的小小世界,大人是不大參與的。母親總是安靜、沉思,祖父母在大陸,少親戚、少玩伴。童年似乎總是在沉默中度過。
住的地方是一個日式、帶花園的房子,算是空軍眷房吧!共住了三家人家,每家一間房,共用廚與廁。房內只有一個床,一張桌,與一個櫃子。我和哥哥睡覺的地方,是拆掉了門板的壁櫥裡。一人睡一頭,每晚躺上床,母親一張油綠嫩紅的緞面繡花棉被當頭兜下,被上一端鏽兩朵,另一端三朵玫瑰花。和哥哥會為誰得到被面的三朵玫瑰花,而竊自欣喜。多一朵花的慾望,一個潛伏的競爭性,在兩、三歲時便已萌芽了。
屋內唯一的一張桌,不大,平日三餐將就著用。猶記不常在家的父親回來時,若請客,則一張桌翻過來,蓋上一面大木板,便可擺上一桌菜。與母親吵架,桌也成了唯一出氣的道具,一桌飯菜推翻,菜飯四處散溢,鋪陳出大人怒氣時會有的失序亂像,醜惡,且讓人心慌。
但大部分時候,父親是不在家的。父親在國外,一個像天國一樣遙遠的地方。
那時哥哥身體不好,每天下午,母親會騎著腳踏車帶哥哥去打一針鈣針。直到今日,我都懷疑哥哥的大頭,與他山樣風吹不倒的身體,是被那時的鈣針打出來的。
每當母親與哥哥皆不在時,就我一人在家。家裡不知為何會開始充塞著許多奇怪的聲音。細辨,會聽出有鄰家婆婆的咳嗽聲,讓人安心,因母親總交待過要幫著看顧我。也有院裡狗吠、前門開與關,風吹木窗晃‥‥然後,便是一陣陣窸窸簌簌、鬼鬼祟祟的腳步聲了。是來自頭頂,天花板上,一群老鼠爪子磨過板面的聲音。好像知道家中沒大人,跑得特別活躍,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炫耀似的欺負人。我不自覺地縮上屋內唯一的大床,鑽進被內,聆聽著頂上毛爪動物的啃噬聲、腳步聲、與嘶叫聲。那時,全世界都似動盪不安,充滿了危險,床便成了我唯一的救生筏。在這筏內,我倦極而睡。
反倒是發生了風災、火災這種大的災害,無甚懼怕。每次颱風過境,後院的葡萄架一定倒,壓在旁邊花叢上,便成一幽隱空間。鑽進去,就是我的家,探手便是我每天的食物 —— 一串串碧綠豐潤的葡萄。
有次颱風過後,仍飄著細雨。我趴在窗櫺上往外望,昏暗帶雨的天光裡,望見對面街角竹棚搭的三輪車夫家,已被吹掀了頂,人去棚空。他們去了哪裡呢?我會猜想。因那個年紀眼見的世界,就是全部的世界,在這之外還有天地,是無可想像的。所以,三輪車夫一家,自此由生命中消失。
還有一次,鄰居喊失火,外面一片騷亂。等我跑去,火已熄,房也已被燒成了廢墟。斷壁殘垣中,只固執地立著一個被燒成焦黑的高瘦爐架,上面放著一隻焦黑燒乾的壺,壺嘴還冒著絲縷白煙。再一次,沒有一個人在家。這一家人又跑哪裡去了呢?我不斷奇怪著。
所以,災難對我尚不致造成威脅,我只見證著「之後」。災難之後,一切消失的很安靜,留下的「殘骸」,像一幅畫,掀頂的棚架,焦黑的廢墟,皆散放著一種奇異引人的美麗。
入幼稚園後,學校成了家以外,另一個生活裡的主要座標。那是一所天主教教堂辦的幼稚園,真光幼稚園。翻開相本,那兩年全是舞蹈表演的照片,山地舞、銀棍舞、苗女弄杯、彩帶、小丈夫‥‥什麼都跳。因幼稚園附設舞蹈班,也因母親在教堂裡義務幫忙,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托兒」吧!
所以,我幾乎是在還不懂什麼叫「怯場」,就已給放上台粉墨妝扮的表演了。而且不只在教堂內,還受邀到不同的空軍俱樂部表演。這也許是為何今天的我,可以上台自在地演講與佈道。上帝很早就裝備我在台上的事奉了。
猶記一次表演杜鵑圓舞曲,是在教堂內的大廳。我穿著白紗裙,另一女孩穿著紅紗裙,兩隻杜鵑擺好姿勢,幕拉,曲放,便翩翩舞起。一眼望見擠在台前光著頭的哥哥,又擠鼻又弄眼地想逗我笑。那時,我認為在台上表演不笑,很「酷」。所以他怎麼逗,我都不笑。
但沒多久,我瞥見另一擠在台前的光頭小男生說了句:「那個紅紗裙比較好看!」哥哥馬上回:「亂講!白紗裙比較好看! 」「我偏說紅紗裙好看!」「亂講!白紗裙比較好看!」然後,我簡直不能置信,兩個人就在台前打起來了。由左打到右,又由右打到左。台上音樂照放,舞照跳,台下老老少少吵雜一片,直到老師出現把他們拉開。
一向台上冷若冰霜的我,那次可笑得咧開了嘴。這可是第一個,也是至今唯一的一個,為維護我的美麗名聲而奮戰的紳士!
升上幼稚園大班後,年輕漂亮的陳老師,教我跳一人獨跳的劍舞。是舞雙劍,一對鋼打的劍死重,完全靠練,才能耍得舉重若輕。為了趕表演,陳老師安排我在上課時,在教堂的儲藏室內排練。
儲藏室內暗暗的,靠牆幾排架子推滿許多什物,只有兩面小窗可見天日。中間的空地就是我練舞的地方。我常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練劍,覺得上天總應有什麼更崇高的目的,需要我這麼苦練。一天下來,只有吃點心的時間會被放風。
說實在,雖然班上小孩對我不用上學的「特權」都很羨慕,每天被關在儲藏室內,還是很無聊的事。耽久了,就忍不住蠢蠢欲動,想探險。在儲藏室內左摸摸、右翻翻,居然在一個架上、罩著一塊布的下面,給我翻出一桶又一桶的糖果與餅干。哇!不得了,可真如入寶山了。自此,我開始享受當「暗室之后」的滋味,左右逢源,不再那麼急著被放出來了。
沒想到有一天,正當我吃完,才拿起劍來要練的時候,門忽然被打開,白亮的陽光被放進,隨著陳老師進來了。我心一驚。永遠漂亮的陳老師,穿著粉色套頭衫,瘦長黑色的七分褲,一雙輕盈的平底鞋,往一張椅上一坐,輕輕說:「跳一遍,我看看!」
手有點軟,放了音樂,舞了半晌,有點舞的「不知所云」。跳完,陳老師把我拉至身邊,輕輕地摸我頭,對我說:「妳知道老師為什麼每天要妳在這練舞?是因為這舞不好跳,不是每個小孩都能跳。老師很看重妳,對妳有信心,知道妳只要用功,一定可以跳的出來。所以妳不要辜負老師,要好好地練,愈跳愈好,聽懂了沒?」
陳老師的眼睛望著我,黝黑黝黑,好似可以望進我的靈魂深處。我囁嚅半天,陳老師又低下頭看我,問:「怎麼?有什麼話要對老師說?」
「我‥‥」初次覺得內心有什麼東西一下緊、一下鬆、一下揪起、一下落下。漸漸,有個活物似的在裡面攪和,而且是大力翻攪,來勢洶洶。
「沒關係,有什麼話就說!」陳老師聲音愈來愈溫柔。
「陳老師,我、我、我好想吐‥‥」說完,站起來便衝到屋外,大吐特吐,所有剛剛吃下的紅紅綠綠,糖果餅干,全吐個乾淨,吐得眼都濕了一大圈。
多年後,才知那內心百般折磨人的感覺有個名字,叫羞恥。那算是我生命的一個分水嶺吧!之前,是我亞當、夏娃的童真時期。我玩耍,我為世界各物命名,我沒有愛恨,我過得童年無日月。吃了禁(糖)果之後,我便開始有了罪惡意識、有了明確記憶,與一天過一天、一月、又一年的時間感。
也是自我從「樂園」被放逐出來後,日子,不再活的永恆、無憂。
此文已收錄於「行至寬闊處」一書,宇宙光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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