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母親    留言時間/Mon Dec 3 17:48:09 2007
 

母 親

莫非


霍柏 1952 早晨陽光

若要寫「母親」,腦中浮起的常是一滿頭霜白,腦後挽髻的老女人。在井邊,坐在小椅上,弓彎著腰背,吃力地搓洗衣服,於冬夜寒冷的月光之下。

但那是寫文章,是傳統偉大母親的畫像,卻並非我真實的母親。我真實的母親,是穿高根鞋、拎皮包,上班去。賺了錢,再請歐巴桑到我家來洗衣服的新女性。在那個女人都還隱身於家,淹沒自我的年代裡,我的母親便已說出:「我認為女人要經濟獨立,最不要把生命浪費在廚房裡」的主張。

其實,真實的母親對我來說,並不大清楚。小時候我從未仔細看過母親,也很少與母親共處,我是指有互動的共做一些事。當然,父親我也很少正視,但「同在時即全在」之感,好像填滿了關係中所有的需求,即使他忙於工作,在家缺席的比母親還多。

而母親在我兒時,不管是開始工作之前還是之後,她總是「不在」。不是人不在,就是心不在。感覺上我有一個總是「心不在焉」的母親,生活在她自己的一個世界裡。大部分時候她很安靜,安靜地沉入她的記帳、她的書寫,與她的閱讀。側躺在床,兩腿併屈,全神投入閱讀的身影,一個側面,一個我走不進去的內心世界。

還是等到母親進入老年後,放下書本,才開始與我做成人與成人式的對話。那種變得興緻勃勃,老想與我交心交肺的神情,有時會令我陌生,好像母親忽由她的霧裡、雲裡走出來了。此時,我反而有點想逃。我習慣了那自給自足,自成一個世界的母親。

所以我擁有不只一個母親,在生命不同的階段。因著她的改變,我的成長,我與母親間有不同的互動方式。簡言之,前半生,我被她「馴服」,後半生,我不斷地想「逃離」。我們的困難是太愛彼此,又太怕受傷害。不脫離她,我找不著自己的聲音。



母親有一個殘缺不全的童年,一個對我封鎖的過去。所以母親一生敏感不安。她幼年喪母,看盡顏色,變得一切要靠自己。我早期的成長她沒有陪過,因她自己就是在孤獨中長成。她全心全意不斷地追求自己的山峰,因她需要那樣的高度來定義自己,來排除被人渺視的不安全感。

所以母親少小即離開了不快樂的家,進了不收學費,還發生活費的護理學校。每個月發薪,便一份拿出買生活用品,一份拿出救濟也逃家在外的舅舅,還有一份用來買兩只不同顏色的毛線收著。母親一直喜愛收集各色漂亮的毛線,後來是珠寶與小玩意兒。收集,好似給了母親某方面安定的感覺。

也因而母親十分會理財。我童年記憶中,很大一片印象是她坐在桌前,就在記帳。我北上求學,生活費交到我手中,她同時也教了我記帳。每次用完再給時,一定過目,審核中對花費從不置可否,只求一項項明細列清。

記帳,成了我從母親那傳來,現也對我十二歲女兒傳授的一個「傳統」,很寶貴的生活技能。只可惜我未學到母親的投資才能,父母之有今天退休後,完全無憂的經濟景況,全靠母親多年來的上會、置產與買賣股票。這,我全沒學會。

也可以說一直在我母親裡面,便同時住了一個尋求夢,也追求愛的人。這兩者,現亦皆在我的身上體現。母親喜歡文學,在那個生活克難,掂斤論兩,精神糧食算是奢侈品的時代,家裡從來沒斷過書。但她亦從沒刻意教過我讀書,她只是讀書。一有時間,便無聲無息,或坐或躺地讀。我之會拾起書,津津有味地跟著讀,完全起於一個模仿的動作。讀,成了我們母女生活的一大部分,如吃飯、如喝水。

母親也曾做過文字工作,幫助神父在教會裡編刊物,編了好一陣。後來又偷偷報名,上函授填詞的課。她記憶力驚人,許多古詩詞至今仍可一一背出。「紅樓夢」一大堆人物讀來令我迷惑,她當場即可為我用筆指點誰與誰是什麼關係,畫出一張複雜的名譜。

她一生讀了不知多少書,做過多少寫作的夢。這夢卻得整整走過三十年,經過一整個世代,才在她中年的女兒身上實現。然而,初時我為寫作決定放棄工作時,母親的反對卻是絕裂的。母女之間,對寫作,一個把夢藏在心底,一個把夢付諸實現,不知是否女兒踩到母親心理那根一直跨不過的地平線,勾出了她所有的不安與恐懼?

但母親不了解的是,我能跨過她心理的障礙逐夢,不只因時代不同,也因母女兩起跑點的不同。我既拜她與父親所賜,成長於一完整健全之家,自然樂觀明朗,我比母親更具做夢的條件。

  當然,後來母親還是接受了我一生寫作的選擇。她開始成為我的忠實讀者與真誠的回應者。原本,這方面我是個無知的寵兒,直到後來多位朋友向我反應:「妳媽能和妳討論文章?不錯嘛!」我方知「母女能談文」是多麼少見,又多麼不容易。亦才醒覺自己的幸運,正是我可以踏上寫作之路的「先天」本錢。



另一面來說,雖然母親與我同在時總是心不在焉,但她卻不斷地花工夫,把她的夢栽種在我身上。她透過我這個女兒,回顧她的過去,也展望她的未來。

所以若說父親,在我生命中不斷地為我指出月亮,那麼母親,則賦與了我所有奔月的具體條件。

自小,母親便對我功課嚴加要求,朝滿分、第一名,用鞭子趕過去。每次課堂上公佈分數,發覺我又是第一時,我的眼光便不自覺朝窗外、我家的方向飄去,想到告訴母親後的反應,會是怎樣。

她為我墊了個厚實的學習基礎,使得我前半生雖摸不清自己方向,一再轉彎換行,也可讀什麼像什麼。在生命方向上,她雖沒訓練我思考,卻給了我選擇的條件,因不管學什麼,我總能走出一條路來。

其他方面,鋼琴、舞蹈,都是她小時沒有卻渴羨的。所以花錢一路栽培我,她自己也跟著學鋼琴學了一陣。當然,後來都不了了之。母親既不愛音樂也不愛舞蹈,她甚至坐不住我短短的一曲練習。對人生她只感覺巨大的缺憾,卻抓不清到底為何。

尚有大小禮節、儀容、舉止等,也是母親很講究的地方。她且愛乾淨,有各種規矩,我一天到晚被她叨,說我房間是全家最髒亂的一間。直至住進修女院宿舍,才發現天下有人是不疊床的,我還是比較整齊的一個。

後來,在她開始攀爬自己的山峰時,開始對我放手了。她上班,由護理轉會計,從頭學起。後又因沒有學位無法升遷,氣不過,而毅然決定去考大學。以她近四十的年齡,咬著牙請助教補數學,借別人的舊史學課本苦背苦讀,居然也考上了。

當初,為母親上學這事,我們家還開了一個家庭會議,決定要不要請傭人來幫忙。結論是我和哥哥都不喜歡家裡住個「外人」,所以家事全由哥哥與我來分擔。

於是接下來幾年的日子,每天傍晚,哥哥把米洗好煮上,菜也洗好、切好,母親下了班回來就炒。快快吃完,放下筷子就去上課。然後我來洗碗與收拾。全家共同支持母親追求她的夢。

現回想,母親的毅力與上進,在六0年代末的女人間,也是少見。

然後就發生我堅持考北一女,離家北上,父親也調至北部,對我就近照顧之事。回首我的家,某些方面來說,一直是在全力支持各個家庭成員的追求理想。早期父親留學美國,後來母親上班、求學,接著便是我與父親的北上離家。一家老聚不全,卻又覺得家的向心力很強,可能是在於每個人都投入彼此的夢,會全力支持吧!



奇異地是,成長中與母親最「靠近」之時,反而是當我們不在一起之時。北上離家三年,不知是距離凸顯接觸的需要?還是因我進入青春反叛期,特別需要輔導?或者,母女倆最能心意相通的,只能透過書寫?

總之,一星期一封,有時候還不只,三年近兩百封的家書,牽繫著母女,母親忽然成了我最知心的朋友。

在我初離家時,母親便細心地準備了一疊信封,寫好家裡地址,貼上郵票,「這樣更不可偷懶,寫完、裝進,便可寄出!」母親交待。

所以我寫,我寫,我寫。寫出生活中大小事情,也寫出心裡所有的情緒與困惑,更寫出一個女兒對母親的愛與思念。那個年齡,最需要的是一對傾聽的耳與一個接納的懷抱。面對面,也許是忤逆,是苛斥、是衝突。但一進入書寫,口氣、態度整個翻轉。筆下,全化為全心全意地傾訴與真誠接納的回應。

一封封拋去思念的線頭,母親全接住了,多麼美好的感覺,人與人之間的有來有往。母親永遠是不厭其煩的回信。帶著安慰,帶著教導,學校功課、朋友糾紛、到做人處事,她一字一句地傳遞她的想法。初次,我得到母親全部、不被打擾的注意力。也是初次,我走進了母親的內心世界。

母親的字溫溫柔柔,筆跡清秀,口氣寬容而溫和,好似沒有什麼她不能接受。這是母愛中多麼重要的一面,不帶條件地接受女兒的本相。

然而,多年後,這也是母女最大的衝突與傷害。當我們有機會以真人相對時,由信紙後站出來的母親,忽然不能接受真正血肉成形的女兒。這對兩人都是個驚嚇,也都是失望。許多次我未選擇母親為我勾劃的路,被母親視為對她的拒絕。而母親的絕裂反應,則成為對女兒的否定。
這成為我不斷想逃離的原因。

然而,母親是個矛盾的組合體。她一次次地與我斷裂,一次次又主動地與我和好。每次,當我覺得我人已至中年,很多事皆塵埃落地,再也不會做出什麼事會讓她失望了,然後,便又翻出了一張新牌‥‥
這之間,我看到母親想嘗試做個寬容大度又開明的母親,但先天、後天條件又拘限了她的視野與能力。再加上她的沒安全感,興風作浪起來,母女皆十分痛苦。

直至有一次,父親住院,我與母親同床而眠。在夜裡,終於有個機會和母親裡面的「小孩」對話,「媽,是人都會有個意見。當意見不同時,並不代表對妳的拒絕,妳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絕裂?」這才掀出母親從未提過,她童年一大頁「被拋棄」的經驗。七十五歲的母親,邊說邊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我抱著母親安慰,忽然變得巨大起來。那一夜,我成為她一直未曾擁有的母親。

一輩子,我看到母親的擺盪與掙扎。一下子努力追求她的成長、她的夢,一下子又翻出她裡面的小女人,對父親無限地依賴,對衝突不安受傷害。有時,她對女兒強勢要求、控制,有時候又伸手和好,力求做個現代開明的母親。一輩子,她舉棋不定,做個新女性,還是又落回舊式女人的宿命?

我知母親是立於新、舊交接的邊界,人在這頭,眼望那頭。不管她怎麼嚮往,有時就是跨不過那一線。但在她那一代,她已是衝刺到最前線了,也已值得做女兒的讚賞了。

然後有一天,她的女兒輕鬆地跨過了那一線。在線那一頭,女兒回身,對母親微笑,並對母親裡面的小女孩,伸出手來。母女總算站至同一邊了。

這是女兒的夢想,我還立於這一頭,還在等待。


此文已收錄於「行至寬闊處」一書,宇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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